第8章

钱树坤那张圆润的脸,因暴怒和猝然受阻而涨成了酱紫色。

保安队长的身体被两名徐远召来的民警像铁钳一样死死钳制在走廊冰冷的白墙上,动弹不得。

其他几个试图冲击休息室门的保安也被后续迅速涌上的民警控制住,推搡拥挤在狭窄空间里,动弹不得。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徐书记!你这是抗命!县里的指令你也敢违抗?!”

钱树坤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张声势,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那扇刚刚被撞得裂开缝隙、露出林薇半张惊愕脸庞的门扉,那里,那个装满证据的文件袋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神经。

“违抗?”

徐远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更加平静,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带着彻骨的寒意。他站在混乱中心,脊背挺直,一只手稳稳地按住怀中那份被扯开一角、能看见密密麻麻文字和账页的牛皮纸文件袋。另一只手抬起,阻止了内卫队更激烈的动作。

他没有看钱树坤,目光锐利如电,扫过全场每一个保安的脸,声音沉稳而清晰地穿透杂音:“县里的指令,我收到了。保护林记者安全,是我作为石岭镇党委书记不可推卸的责任!确保省检筹备工作顺利进行,同样是党委政府当前的中心任务!” 他特意强调了“党委”和“政府”这两个词。

徐远的话锋一转,如同精准的手术刀:“但是,钱镇长,程序呢?你的行动依据是什么?正式移交通知书在哪?哪个县领导签发的?具体是哪个‘保密’地点?安全预案是什么?人员护送保障方案呢?”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炮弹砸向钱树坤,“没有明确书面指令、未经党委主要负责同志签字授权、在重大舆情应急处置未完成的关键时刻,直接带领非执法序列的社会安保人员冲击政府工作人员休息室、意图强行带走重要涉案关系人——这不是执行命令,钱树坤同志!这是藐视组织纪律、破坏稳定大局、激化矛盾冲突的严重违纪违规行为!”

句句在理,字字凿在党纪法规的痛点上。

钱树坤被他这通义正词严、逻辑严密的反问逼得哑口无言,脸上的汗珠混合着因暴怒而急促呼出的白汽一起淌下。

所谓“县里的指令”,很可能只是电话里的模糊暗示,他不过是急于替主子扫清障碍而擅自行事,根本没走正规程序,也无法出示任何文件。

“我…我这是为了大局!怕林记者在这里不安全!” 钱树坤试图强辩。

“安全?” 徐远冷笑一声,目光倏地扫向那扇破门后林薇惨白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林记者在我镇政府核心安保区域接受必要的保护性问询,全程依法依规、有理有据!而你带来的这些‘安全’人员,刚才的行为是保护,还是制造新的、针对党委政府和党的干部权威的安全威胁?!”

徐远抬手一指那些被控制住的丰登保安员,声音陡然严厉,带着镇党委书记不容置疑的威严:“把无关人员全部清出镇政府大院!立刻!谁再敢在院内寻衅滋事,威胁任何人安全,视为破坏省检筹备工作、冲击国家机关!依法严惩不贷!派出所执行!”

“是!徐书记!” 派出所长段涛响亮应答,手下动作更加坚决。

保安队长和手下被粗暴地押着推搡下楼。

钱树坤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看着自己依仗的力量被彻底剥夺,看着徐远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证据袋,如同被抽走了脊柱。

他知道今天这场冲动的豪赌彻底输了,不仅没达到目的,反而把自己架在了火上烤。

“钱镇长,”徐远目光这才落回钱树坤脸上,声音恢复平静,却蕴含着更大的压力,“省检在即,维护稳定是第一要务。希望你暂时放下其他想法,集中精力做好政府本职——后勤保障、联络沟通、项目材料最后复核,这些都需要你亲自抓。舆情事件后续处置和重要人员问询,由党委牵头负责,配合纪委、公安工作。分工明确,才能形成合力,共渡难关!这点大局观,我相信你有。”

徐远将“暂时”、“本职工作”、“党委牵头”几个词咬得很重,既划清了界限,又留下转圜余地,更点明利害——再闹,不仅毁他钱树坤自己,更毁省检,毁所有关联人物的前途!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钱树坤浑身一震,深深看了徐远一眼,那眼神混杂着极度的不甘、一丝被看穿的惊惧和对眼前这人“刚来几天就手段如此老辣”的重新评估。

他最终没再吭声,几乎是咬着牙,带着一身的狼狈和未散的愤怒,甩手朝自己办公室方向走去,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移动的铁板。

走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民警值守的脚步声和门后林薇压抑的呼吸声。

徐远走到那扇被撞得开裂的门前,看着门缝里林薇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有惊魂未定,有难以置信,有更深的疑虑,也有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松动?

“放心休息,”徐远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承诺的份量,“这里是石岭镇党委的地盘。我让你留下,就是为了你能安全地把真相带出去。文件袋里所有的东西,今天之内,我会看完。记住,无论你信不信,石岭的棋盘上,没有人能只手遮天,只要那棋在规则内走。”

他最后一句,像是在对林薇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他微微抬手,民警立刻拿来几根加固条钉。

“把门修好。保护好林记者。” 徐远对林薇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

怀里的那份文件袋,此刻的重量,似乎又沉了千斤。这不是胜利,而是更大风暴前短暂的、被冰层覆盖的喘息。

回到书记办公室,徐远甚至顾不上喝口水,立刻抓起电话,急促地拨打一个熟悉的号码——党校导师张教授。

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在这空荡而充满紧张余韵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刺耳漫长。

徐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那盒暗红泥土样本的塑料盖边缘敲击着,发出哒哒的轻响,如同倒计时的鼓点。

终于,电话接通。

那头传来张教授略带诧异、但依旧沉稳有力的声音:“小徐?这么早?听你声音不太对,石岭压力很大?” 他似乎有预感。

“老师……” 徐远对着话筒,强忍着胸中翻腾的巨大压力和委屈,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将这几个小时内发生的惊涛骇浪——从林薇带来恐怖证据,到李家坡调查被暴力打断,周正短信简述:有老人猝死,村民被煽动围堵、彭建伟在污染源现场遭遇强拦,初步判断成功突围但失联、钱树坤公然带人冲击欲夺林薇,被他依法硬扛压下去——全部清晰、克制地叙述了一遍。

他没有掺杂过多个人情绪,只陈述关键事实点。

最后,他声音低哑而困惑:“……老师,我不明白。规则!制度!明明是我们赖以维系的底线!为什么在这里,会显得如此脆弱?有人可以公然无视程序、践踏法律红线,就为了掩盖或者抢夺真相?我暂时压制了钱树坤,用纪律和职责的名义守住了底线。但这只是暂时的。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力量太强大了……像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幕!我甚至不知道我的下一招该落在哪里。破局的钥匙……究竟在何处?请老师……点拨迷津。”

在张教授面前,他卸下了所有书记的伪装,露出了那个内心充满激荡与迷茫的学生本质。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张教授显然被这短短时间内的巨变深深震动。几秒钟后,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旧沉静,却带着穿透性的力量:

“小徐啊……” 一声轻叹,包含着千钧重量,“你面对的,不是简单的基层执行问题,而是一种结构性的困境——一种‘县域权力—寡头资本—畸形政绩观’相互嵌套、深度捆绑形成的强大‘利益—风险’共同体!”

张教授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如钟磬,敲打在徐远心上:

“在这个共生的铁三角里,‘共同利益’远大于规则和民生。GDP是政绩,税收和分红是资本,官位的巩固甚至升迁是核心权力维系。

三者形成一个高效的、排他性的资源控制闭环。规则的刚性,在他们的共同利益面前,有时就像一张可以随意揉捏的白纸。敢于践踏,是因为他们认为有实力抹平痕迹,有后盾承担微乎其微的风险——尤其在你这样根基未稳的空降干部面前。”

“你不是一个破坏者,小徐。你是秩序的守护者。规则就是你唯一的剑和盾。但你今天硬扛钱树坤做得非常对!在规则框架内动用制度力量,击退其莽撞的突袭,这是教科书式的防守反击。你证明了底线不容触碰!”

“再紧密的堡垒,也会有缝隙。要善于在敌人内部制造裂隙或利用其天然裂痕。你的首要目标不是掀翻桌子(目前无实力),而是要在看似铁板一块的结构上撕开一道口子!这道口子,就是突破口!”

“彭建伟拼死守护的污染核心证据、林薇那份存疑的补偿明细、甚至李家坡李卫东那诡异的U盘……这些都是可以制造裂痕的铁证!但关键在于,如何让这些证据摆脱‘石岭内部自说自话’的困境?如何让它的杀伤力超越石岭范围,打到他们共同利益圈外层更薄弱的环节?”

“注意钱树坤!他被你当众重挫,个人威信扫地,又承担了实质性违纪责任风险。他此刻必在煎熬:是为背后的主子死扛到底,继续当冲在最前的盾牌,还是为自保寻求后路?他是‘铁三角’中最脆弱、最可能动摇的一环。施压于他,但留一丝缝隙,让他看到‘投诚’可以自保的路径,可能就是一颗关键楔子!

另外,那个彭建伟呢?他掌握核心数据链条的技术官僚,被迫卷入风暴中心,生死未卜……他的专业操守和对‘闭环数据’的执着,在他面临现实威胁时,是否会转化为一把指向内部的利刃?”

“铁幕难破?那就引入外部力量打破僵局!环保证据链的剧毒性质(重金属、跨流域污染、伪造处理站)是超级炸药包!它天然具备超出现有‘铁三角’可控范围的杀伤力!立刻将最直接的、不容置疑的毒土样本、现场照片、检测数据要确保不可篡改,通过绝对可信赖的、避开县市一切通道的方式,直接递送省环保厅专项督察组!甚至,可以考虑将副本通过高度机密的渠道,抄送给国家级环保督查核心刊物!”

“现阶段,你的核心战场暂时不是李家坡那些表象冲突,那是情绪宣泄的泥潭,甚至不是安抚林薇,给她安全即可。而是——保下彭建伟和他手上的核心污染证据链!活着的他,完整无缺的证据链,才是能撬动整个铁幕的最关键支点!”

“其次,稳住周正那边调查组的框架,不指望立刻突破,但必须保持压力和存在感,让那些想毁灭证据或灭口的人有所顾忌,同时保护好你手里的所有牌:林薇、补偿文件、李家坡U盘!”

就在徐远凝神倾听张教授箴言,心神被“铁三角”、“制造裂痕”、“外部杠杆”等冰冷而精准的字眼占据时,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

周正几乎是小跑进来,神情极度凝重,脸上带着风尘和一丝后怕:“徐书记!李家坡那边……”

他迅速汇报:

李卫东塞出的U盘: 被心腹村民上交。里面是一段李卫东自录视频!画面颤抖模糊,但他清晰地控诉:“……钱镇长和赵总逼我在流转补偿协议签字时故意模糊细节……那涂黑的总价是他们授意的!实际补偿标准只有公示的三分之二!中间三成,被他们……”

画面突然摇晃中断,李卫东脸上瞬间布满极度惊恐,似乎看到门外有人

猝死的张婶: 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了,法医判断有严重心脑血管基础疾病。BUT! 现场调查组在混乱平息后,从张婶紧攥的手心里抠出一个小纸团,是用孩子作业本纸写的,歪歪扭扭:“赵…黑…手…管…井…害死…”

村民透露: 昨夜强拆队伍里,有个花衬衫在混乱中曾对村民得意地叫嚣:“识相点!不然后果和张瘸子一样!” (张瘸子是村里一个几年前举报上游化工厂偷偷排污后被车撞瘸腿的孤寡老人,从此再不敢言事!)

工作组暂时退守村部,村民情绪依旧不稳,部分村民被某些外来的“中间人”煽动威胁:“再惹事,让你们家娃在外面都找不到工”。

徐远的心猛地一沉!张婶紧抓的纸条:“管井害死”?结合张瘸子旧事和U盘里的“管井”……这与林薇的污水样本、上游排污点形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链条!这绝不只是土地纠纷了!

几乎在周正汇报完的同时,徐远的电话再次震动!是彭建伟打来的!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风声和急促喘息!

“徐…书记…我和…刘镇长……” 彭建伟的声音时断时续,沙哑撕裂,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冲……冲出来了……在…无名沟!山后面……他们追……追得很紧!有…有枪声!我和资料……在一起……刘镇长……掩护我……分开了……失联……”

呯!!电话那头猛然传来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似乎是子弹打中附近岩石?)和彭建伟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

随即,信号彻底中断!只有一片刺耳的忙音!

“彭建伟?!喂!喂!” 徐远对着话筒大吼,心脏几乎停跳!枪声?!活捉林薇不成,他们竟敢对政府工作组动用暴力?!居然非法持有枪支?!

刘爱民在哪里?彭建伟受伤了吗?他抱着的那份决定性的证据——那装着最原始毒土样本和硬盘数据源的冷藏箱——还在吗?!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绝对零度。周正惊骇地看着徐远骤然煞白的脸色。

短暂的死寂后,徐远眼中那因为张教授点拨而刚刚燃起的、关于理性破局的微弱火苗,被这声来自深山的“呯”然巨响,瞬间点燃成了熊熊燃烧、足以焚尽一切理性的滔天怒火!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座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火山喷发前的绝对冰冷:

“周书记!立刻通知县公安局!报告坐标!就说我石岭镇国土、环保联合工作组在无名沟坐标处调查环境损害案件时,遭遇不明身份武装人员持械袭击!副镇长失联!工作组人员生死不明!请求立刻!出动一切力量!不惜代价!搜救!捉拿凶徒!”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钢铁意志:

“告诉他们!这是省委巡视组高度关注的重大恶性涉黑环保案件!石岭镇党委政府,正式报!案!”

这个“省委巡视组”,是刚才张教授提到的“域外杠杆”中最高级别力量的一次预演!徐远决定,赌上全部政治生命,以石岭镇党委书记的名义,把盖子彻底炸开!

紧接着,他对着一直紧张候在门口的小周,下达了最沉静、也最凶狠的指令:

“小周,准备车!带上所有必要的取证设备!通知派出所武装随行!立刻!我们去无名沟!”

风暴的洪流,因一声枪响,彻底失控!孤注一掷的战争,在石岭最深最暗的山谷里,以最血腥的方式,揭开了它冷酷无情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