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家坡南坡,昨夜强拆的现场像一块暴露在大日头下的疮疤。倒塌的半边黄土院墙碎块狼藉一地,断壁残垣间散落着碎瓦、木料和被碾进泥土的破旧衣物。

那棵象征性的、饱含孙二伯血泪的老枣树已被彻底移除,只留下一个硕大的、被粗暴翻开的树坑,新鲜的黄土混杂着断裂的树根纤维,像被剜去的心脏。

纪委书记周正带着一身冷峻的气息站在废墟旁。组织委员李月脸色凝重,正在指挥随行的两名年轻干部(包括党政办的小张)设置警戒带,并谨慎地拍摄现场。

昨夜冲突后残留的混乱凝固在空气中:被踩踏的菜苗、一只丢弃在墙角沾满泥土的旧布鞋、甚至还有几点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的斑点(不知是谁的血)渗在泥块边缘。

几个村民远远地站在坡上方自家门口,眼神麻木又带着一丝恐惧,默默观望着这边的动静,没有人靠近。

“周书记!李委员!”孙家垅村的村支书李卫东气喘吁吁地从小路跑上来,满头大汗,脸上是熬夜后的焦黄和掩饰不住的惊慌,“哎哟!您……您们怎么来了?这……这里没啥好看的!昨天就是个小误会,赵总……哦不,丰登那边说了,该赔偿一分不少!孙大爷送去镇医院了,医疗费他们全包!我们正组织人手帮孙家清理重建呢!” 他刻意拔高声音,像在宣告某种“圆满结果”,眼神却不断瞟向那几个围观的村民。

“误会?”周正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刺眼的血迹和混乱的现场,声音像淬了冰,“深夜强拆,推倒院墙,把阻拦的老人气到血压爆表昏迷入院,这叫小误会?李支书,党委徐书记有明确指示:彻查昨晚事件全过程!所有参与人员、下达命令的人、依据合同条款、补偿明细发放情况、以及孙家人现在的伤情和心理状态,都要查清楚!一个都不能漏!”他拿出手机,调出航拍视频里那激烈的强拆片段,定格在孙二伯撕心裂肺吼叫“我的树!”的瞬间,“网上几百万双眼睛看着!你告诉我,误会?”

李卫东的脸瞬间煞白,冷汗刷地就下来了。“周…周书记……这……这视频……肯定是有人恶意剪辑!挑唆!我们……我们都是按镇上要求推进工作……”他语无伦次,求助般看向李月。李月避开他的目光,冷静追问:“按镇上什么要求?谁的命令?文件在哪?昨晚那些穿非警非保安制服、动手推搡村民的人,是谁?” 她的问题像手术刀,精准地剥离表象。

“是…是工程队的人!负责平整复耕的!”李卫东急忙解释,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他们也是……也是着急完成上面交代的……”

“上面交代?”周正紧逼一步,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将李卫东钉在原地,“哪个上面?钱镇长?还是谁?交代的内容是什么?复耕需要连人家的院墙一起‘平’掉?!”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李卫东同志,你是石岭的老党员了!党性和党纪原则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每一个字,都要对组织负责?!”

李卫东双腿一软,差点瘫倒,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像巨大的藤蔓勒紧了他的脖子和心脏。

就在工作组准备带李卫东去村部详细询问时,坡上突然传来一阵凄厉惊恐的哭喊:

“娘——!娘你怎么了?!”

循声望去,只见坡上一个围观的老妇人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旁边的妇女和邻居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嚷:“张婶晕倒了!快来人啊!”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李卫东如蒙大赦,赶紧大叫:“快!快救人!周书记,出人命了!我得去看看!” 他连滚带爬地朝坡上冲去。

围观的几个村民也趁乱骚动起来,几个壮年汉子突然情绪激动地冲工作组方向围过来,嘴里喊着:

“工作组逼死人了!”

“你们还嫌我们村不够乱吗!”

“滚!滚出李家坡!”

石头土块开始零星地飞来!现场瞬间失控!

周正脸色铁青,护在李月身前,厉声喝道:“冷静!我们是来调查情况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打架的!快叫医生!” 他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敏锐地捕捉到混乱中几个眼神躲闪、刻意煽动村民情绪的生面孔——他们并非本村人。

混乱中,李月被护着退后,手机和记录本差点被打掉。一片混乱里,谁也没注意到,李卫东在冲向那个晕倒老妇时,偷偷将一个用塑料纸包裹的小东西,慌乱中塞进了扶着老妇人的一个心腹村民的裤兜里。那老妇浑浊的眼睛在短暂清醒的瞬间,与李卫东的目光碰撞,嘴唇无声地开阖了一下:“他们……抓人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刘爱民和彭建伟的车子也抵达了航拍视频标注的关键坐标点——位于石岭水库上游一处极其偏僻的无名山坳。

这里地形复杂,人迹罕至。刚下车,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就扑面而来,比林薇带来的样本气味更浓烈、更混杂着潮湿腐败的气息。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

一条被刻意隐藏在茂密灌木丛后的土路通向山坳深处,尽头处豁然出现一小块被推平的场地,一个简易得近乎潦草的所谓“环保处理站”伪装立在那里(锈蚀的牌子摇摇欲坠),但显然久未启用,更像一个幌子。

真正的要害在更深处——就在那“处理站”背后一个坍塌了一半的岩洞里!几根粗壮的、带着明显新鲜切割痕迹的黑色橡胶软管,从山体内部阴暗处蜿蜒伸出,管口深埋在一个巨大的、用黑色防水布临时遮盖的水泥坑上方!

坑中蓄积着粘稠、浑浊、泛着诡异金属光泽(紫绿、暗红混杂)的工业废水!坑壁和周围裸露的岩石上满是腐蚀留下的惨白色斑痕,寸草不生!污水正通过水泥坑底部隐埋的暗渠缓慢地向外渗漏,汇入下方山涧——那里正是石泉村那条臭名昭著的、发黄发绿小河的源头之一!

“这…这他妈……简直是造孽啊!” 刘爱民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农业专家气得浑身哆嗦,脸色煞白,他蹲下身,不顾刺鼻气味,用手指捻了一把坑边的废水淤泥,那暗红粘稠的质感让他直反胃,“重金属!高酸碱性!还有无法识别的有机毒物……这……这不可能达标!不,是绝对剧毒!怎么敢?!昨天我们交上去的清查报告还在说没有污染风险点!全被他妈骗了!”

彭建伟则异常冷静,或者说,是高度紧张状态下的超常专注。他动作迅速:

举起专用的高精度GPS定位器连续定位,核对坐标,确保精确无误。

指挥环保站随行的技术员:“小吴,快!全方位录像!多角度!特别是管口接缝、渗漏点、坑底暗渠出口!土壤岩层腐蚀痕迹特写!”

取出便携式水质检测速测仪和土壤重金属初筛仪,示意技术员立刻在多个点位采样进行初步检测,作快速定性。

拿出那台有加密软件的专业笔记本电脑,开始以最快速度同步备份所有现场采集的视频、照片、初步检测结果截图和定位坐标数据。

“初步检测报告出来了!” 环保站技术员小吴声音发颤,“COD、氨氮、重金属(铅、镉)……全部爆表!严重超出最高容忍限度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别用本地网!”彭建伟头也没抬,低声厉喝一句,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个加密文件传输窗口正在上传数据,“用我自己的加密信道,传回我预设的云端独立服务器!”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嘶哑,额头上全是冷汗。经验告诉他,找到证据只是第一步,如何带出去是更大的挑战。

就在初测报告出来不到十分钟,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轰鸣着冲上山坳土路!几辆满载着纹身壮汉的摩托车停在不远处。

“喂!干什么的?!谁让你们在这乱拍的?!” 为首一个光头壮汉跳下车,厉声喝问,眼神凶狠,手里掂量着一根粗长的钢管。其他几个也围了上来,手里拿着扳手、撬棍之类的工具。

刘爱民本能地后退一步,脸色更白了:“我们是镇政府……”

“镇政府?”光头打断他,冷笑一声,“有文件吗?有通知吗?这片山是我们丰登集团承包搞水土养护研究的!谁批准你们擅自闯入?还在我们设施周围捣乱?把相机手机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他身后几人立刻逼近,意图明显。

彭建伟猛地合上笔记本屏幕,迅速将其塞进带有防摔功能的内胆包紧紧抱在怀里,同时不动声色地把旁边装着现场核心样本(刚采集的污水样和腐蚀土样)的冷藏箱用身体挡住。

“我们是石岭镇政府国土和环保联合工作组!这是我们的工作证件和任务函!”彭建伟强作镇定,举起镇政府特意提前准备的,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副本,但声音因紧张而变调。他给小吴递了个眼色:“走!立刻下山!”

小吴会意,假装抱起另一个装有副样的箱子就往后撤。

“想跑?”光头壮汉一挥手,“拦住他们!把东西搜出来!敢乱拍,东西砸了!别让他们把谣言带出去!”他狞笑着带头冲了上来!

冲突一触即发!刘爱民被一个壮汉粗暴地推搡在地,手里的一个文件袋散落一地。彭建伟则死死护住怀里的电脑包和冷藏箱,被另一个壮汉揪住衣领,对方试图抢夺电脑。混乱中,彭建伟的手机被重重撞掉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

镇政府后院那排所谓的“干部休息室”,与其说是休息室,不如说更像是功能性的招待所客房。给林薇安排的是一个带独立卫生间的小套间,床铺整洁,但家具简单,泛着一股不常使用的清冷气息。

门被从外面带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未反锁,但门口站岗的保安明确表示:“书记交代,为了您的安全,请您暂时不要离开”。

林薇像一只困兽,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窗外是高墙和铁栏,视野有限,只能看到一小角天空和隔壁办公楼的一角墙壁。徐远那番“保护”的说辞如同坚固的枷锁,她既无法反驳其现实威胁,又无法挣脱这种令人窒息的束缚。这种被动等待的感觉比直接面对刀光剑影更加煎熬。

“看守所!”她对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咒骂。信任感?在孙二伯的老枣树被碾碎、孙大娘昏迷在床的时刻,徐远那杯白开水的微温早已被怒火蒸发殆尽。她现在只感觉如坠冰窟。他真会查?还是拖延时间,想办法压下去?或者……更糟,销毁她带来的证据?她数次冲到门口,手都摸到了冰凉的门把手,但看着外面保安笔挺的背影和墙上“为人民服务”的红色标语,又硬生生缩了回来。

她不能冲动,她手里的原始数据有备份交给省城的助手了,但徐远那里的那份,是她亲眼看着留在书记办公室的!那是她唯一能撬开石岭铁幕最直接的杠杆!绝不能让它消失!她需要确认文件袋的状态!这种被隔绝的状态,让她对那份至关重要的文件袋充满了无尽焦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饥饿感袭来,胃里空得发慌。她从昨晚到现在几乎没吃任何东西。有人轻轻敲门。是一个食堂的帮工老张,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一小碟酱黄瓜,一个煮鸡蛋,还有一小把洗干净的本地紫红小番茄。

“书记交代的,让您吃点热的。”老张放下托盘,低垂着眼睛,不敢直视林薇,“趁……趁热吃。” 他说完就迅速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看着这简单朴素却透着温热的食物,林薇心里某处突然被极其微弱地触动了一下。紫红小番茄——那是石岭山间野地常见的小野果,她小时候在村里就经常采着吃。

但这微不足道的温情转瞬即逝,愤怒和怀疑重新占据上风:徐远要的是她活着,以便更好地“掌控”她,软化她?还是用这小恩小惠麻痹她?她端起那碗粥,热气氤氲中,眼前却反复闪现孙二伯家废墟上的血迹、那盒暗红泥土的诡异色泽……

她食不甘味地吃了几口,更像是在机械地维持体力。她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另一个加密U盘,里面有部分证据备份,一台小型平板电脑,开始整理昨夜强拆的其他目击者证词录音、视频以及她从水库上游不同点位秘密采集的多份水样、土样的初步自测数据,试图从中找出更强的关联证据链。

她必须做好徐远不作为的最坏打算!键盘敲击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倒计时的钟摆。

突然,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后院的死寂。一个粗鲁的声音高亢地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傲慢和对保安的呵斥:

“钱镇长要求!省检在即,为避免不实舆情继续发酵,即刻将那个省里来的记者林薇转移到县里指定保密地点保护起来!确保迎检万无一失!立刻开门!”

办公室内,徐远如磐石般坐在他那张高背椅上,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最上面,就是林薇留下的那份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袋口依旧用细绳系着,但已微微敞开,像是刚刚被检视过边缘。

他没有继续打开,反而将目光投向桌角另一份刚送达的报告——刘爱民副镇长从临时冲突前线发来的紧急加密信息,通过被摔坏的手机仅存的信号缝隙断断续续发出来的,虽然只有短短的“遇阻!人安全!证被抢!正突围”,但这七个字,每一个都像冰冷的铁钉,重重钉在了徐远心上!

就在此刻,门口传来小周惊惶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徐……徐书记!不好了!钱镇长直接带了一队人去后院了!说要强制带走林记者!说是县里的指令……还…还调来了赵总那边的保安队!我们门口的老王师傅……根本拦不住他们!”

几乎就在小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镇政府大院深处那排干部休息室的走廊上,撞门声轰然响起!那扇关着林薇的门被猛烈撞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同时响起的还有林薇因愤怒和惊惧而拔高的厉喝:

“滚开!谁敢动?!我是省台记者!我手里有证据!钱树坤!你敢?!”

徐远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办公椅因他的动作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被浓重的阴影覆盖。

他看到了桌上那袋文件,听到了走廊的撞门声和林薇尖利的呼喊,也看到了小周煞白的脸和刘爱民那七个泣血般的加密电文。一股炽烈的怒火,混合着深沉的寒意,骤然冲垮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静堤坝。他那在党校研习多年“以规则制约权力”的信念,在这一刻,终于被现实的獠牙撕开了一道无法弥补的血口!

他双手猛地撑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骨节咯咯作响。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种近乎孤狼般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决意。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座机,指尖悬停在按键上,喉咙里压抑着一股风暴般的嘶吼:

“……接派出所室……让他们带上记录仪……守住所有出口通道……没有我的书面命令……就是天王老子……”他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今天,谁也别想从石岭镇政府的大院……”

话没说完,但那后半句的弦外之音——谁也别想把林薇和那些足以焚尽一切的证据从他眼前劫走——已然如淬火的钢刀,划破了整个空间的紧张死寂!

电话里,小周在那头应了一声“是!书记!”声音同样紧绷如铁弦。

窗下大院,喧嚣声浪骤然拔高!夹杂着更多的脚步、呵斥、推搡碰撞的闷响!林薇的挣扎怒骂与钱树坤模糊却强硬的命令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那扇休息室的门在连番撞击下发出恐怖的哀鸣,木质破裂声清晰传来!

徐远猛地放下电话,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抄起桌上那份刚刚打开的牛皮纸文件袋,像握着一柄出鞘的利剑,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门板被他砰地一声甩开,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走廊尽头,通往后院的出口人影攒动,暴力的气息扑面而来!

风暴,终于在这片虚假沉默的“土地粮仓”之上,席卷成毁天灭地的飓风!

徐远,这位刚任命不久的石岭党委书记,正手握引燃风暴的证据源点,孤身一人,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那飓风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