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石岭县第一农药厂旧址。深夜。

巨大的探照灯如同几柄光剑,刺破浓稠的黑暗,将这片沉寂多年的废墟切割成一片片惨白与深黑交织的诡异图景。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浓重的土腥气,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甜腥——那是深埋地下的剧毒被惊扰后,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警戒线层层叠叠,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如同雕塑般矗立在关键位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被强光笼罩的每一个角落。

韩劲松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帐篷门口,深灰色夹克的领口沾着夜露和尘土。

他眉头紧锁,目光凝重地投向不远处那片被圈定的核心区域——那里,几台专案组紧急调来的、带有特殊防护罩的重型挖掘机正发出低沉的轰鸣。

巨大的机械臂每一次落下,都像砸在人心上,挖掘着这片土地最黑暗的秘密。

徐远站在韩劲松身侧,同样一夜未眠,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他裹着一件借来的军大衣,抵御着深秋夜里的寒气,目光紧紧追随着挖掘机的动作。

林薇在不远处,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相机镜头始终对准那片翻开的土地,记录着每一个瞬间。

“韩组,表层冻土已经破开!下面…有东西!”对讲机里传来现场技术负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和凝重。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韩劲松和徐远立刻快步走向挖掘现场。

探照灯的光柱聚焦在刚刚挖开的深坑底部。

挖掘机的铲斗小心翼翼地悬停在半空。坑底,在刚刚被破开的、颜色异常深暗的冻土层下,露出了令人心悸的景象!

不是想象中的散乱废料,而是排列得异常整齐的——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圆柱形金属罐体!

它们像沉睡的钢铁巨兽,被深埋在冻土之下,罐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凝固的黑色油污和泥土混合物,一些地方已经严重锈蚀变形,甚至能看到细微的龟裂缝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几个罐体锈蚀最严重的缝隙处,正缓慢地、粘稠地渗出一种墨绿色的液体!

那液体在强光照射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散发出比空气中更浓烈十倍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

“五氯酚钠原液!”一个穿着全套白色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环保专家凑近观察坑边缘,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看这颜色和气味!浓度极高!绝对是封存多年的原液!这些罐子…是储罐!专门用来存放这种剧毒物质的!”

“数量!初步估计有多少?”韩劲松的声音冷得像冰。

“目前暴露出来的…至少八个!排列很规整!下面…可能还有!”

技术负责人声音发颤,“这…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填埋废料!这他妈是…是建了个地下毒库啊!”

徐远看着坑底那些如同巨大毒瘤般的锈蚀罐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刘爱民笔记里提到的“固化土块”算什么?彭建伟拼死带回的冻土样本又算什么?这才是郭四海深埋在这片土地下真正的毒根!是石泉村那条黄绿河水、是彭建伟垂危病床、是段涛生死未卜的源头!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采样!立刻!小心渗漏液!”韩劲松厉声下令,“通知省厅,调集最专业的危废处置队伍!带足中和剂和密封材料!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另外,所有现场人员,防护等级提到最高!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核心区十米范围!”

穿着臃肿防护服的技术人员立刻行动起来,如同白色的幽灵,小心翼翼地靠近深坑边缘,用特制的长柄工具和密封容器,极其谨慎地提取那些墨绿色的渗漏液和罐体表面的附着物。

空气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干警急匆匆跑到韩劲松和徐远面前,脸色凝重地递上一份报告:“韩组长,徐书记!审讯室那边…钱树坤又撂了!是关于这些储罐的!”

韩劲松迅速接过报告,徐远也凑近看去。报告上是钱树坤在精神崩溃状态下,由周正亲自记录的混乱口供,但其中几条信息如同淬毒的钢针,直刺要害:

“…厂子底下…有罐子…大的!郭四海早年从倒闭农药厂弄来的…全是五氯酚钠原液…还有别的…更毒的配方…说是值钱…舍不得处理…”

“…埋罐子的时候…是钱富民亲自批的条子…说是‘特殊物资储备’…还派了县里两个穿制服的人来‘监督’过…”

“…埋罐子的工程队…领头的叫‘疤脸强’…是郭四海从外地找来的…干完活…听说…听说都出意外没了…”

“特殊物资储备?钱富民批的条子?!”韩劲松眼中寒光爆射,捏着报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好一个常务副县长!好一个‘特殊物资’!”他猛地抬头,对那个干警吼道:“立刻!把这份口供原件和所有关联记录,加密传回省纪委!请求对钱富民同志在党校学习期间,实施‘双规’前的严密监控!同时,全省范围内通缉这个‘疤脸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干警领命,转身飞奔而去。

徐远的心沉到了谷底。钱富民的影子,终于清晰地浮现在这滔天罪行的背后!批条子!派“监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渎职,这是赤裸裸的共犯!石岭的天,果然是被这群蛀虫从根子上烂掉的!

“徐书记,”韩劲松转向徐远,声音低沉而凝重,“污染源找到了,是好事,也是天大的麻烦。这些储罐…就是一颗颗埋在地下的毒气弹!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你们镇党委政府,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群众工作!尤其是石泉村、下洼村这些直接受污染影响的村子!”

他指着远处警戒线外影影绰绰、被强光勾勒出轮廓的村民身影——那是得到消息后,不顾深夜寒冷赶来的张老栓和部分村民。他们远远地看着那被挖开的深坑和巨大的储罐,脸上写满了恐惧、愤怒和茫然。

“立刻组织可靠力量,挨家挨户!做好几件事!”韩劲松语速极快,条理清晰,“第一,解释真相! 用老百姓听得懂的话,告诉他们地下挖出了什么,有多毒!但也要说明,上级已经接管,正在全力处理!避免恐慌蔓延!第二,健康排查! 联系县、市最好的医疗资源,对石泉、下洼等村村民,尤其是老人小孩,进行免费、全面的身体检查!建立健康档案!重点筛查肝肾功能和呼吸道疾病!第三,生活保障! 对因污染导致饮水、生产生活严重受影响的村民,政府要立刻拿出临时方案!送水!送基本生活物资!确保没人饿着冻着!第四,情绪疏导! 安排心理医生介入!出了这么大的事,乡亲们心里憋着火,也藏着怕!要有人听他们说,帮他们化解!”

“明白!我亲自抓!”徐远用力点头,心头沉甸甸的。找到毒根只是开始,如何拔出毒根,如何安抚这片被毒害的土地和土地上伤痕累累的人,是更艰巨、更漫长的战役。

“还有,”韩劲松的目光投向那片被强光笼罩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挖掘现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决绝,“郭四海现在就是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疯兽。污染源暴露,钱富民被监控,他一定会做最后的挣扎。目标…很可能是我们还没找到的刘爱民!活着的刘爱民,是能直接指证他杀人灭口的关键人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抢在他前面,找到刘爱民!”

徐远的心猛地一紧。刘爱民!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到底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郭四海这条毒蛇,在垂死挣扎时,会向哪里吐出最后的毒液?

夜色如墨,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呜咽着掠过这片被强光照亮的废墟。

巨大的储罐在坑底沉默着,渗出的墨绿色毒液在探照灯下泛着幽冷的光。

警戒线内,是高度戒备的专家和战士;警戒线外,是忧心忡忡的村民。

石岭的夜,被这深埋地下的毒根彻底撕裂,而一场围绕着最后人证的生死竞速,已然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拉开了序幕。

徐远望向黑暗深处,仿佛能感受到那来自深渊的、冰冷而急迫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