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石岭镇派出所后院那间冰冷的审讯室里,空气像凝固的铅块。

惨白的灯光下,钱树坤的侧影被不锈钢审讯椅勾勒得异常僵硬。

他低垂着头,花白头发凌乱地搭在汗湿的额角,手腕被铐在扶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办公室里传来的那声闷响,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每一次回忆都让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痉挛一次。

周正抱着臂,倚在门边的阴影里,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无声地刺探着钱树坤佝偻躯壳下的每一下心跳。

两个年轻民警守在门口,大气不敢出。

钱树坤终于抬起头,脸上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眼神躲闪着周正锐利的审视。

“周书记…我…我真是想立功啊…”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账本…账本肯定是郭四海搞的鬼!他…他太狠了!连我都算计!”他努力挤出一点愤怒,但那愤怒显得如此空洞,更像是对自身处境的恐惧。

“算计?”周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算计的前提是,你对他有价值,或者说,你对他构成威胁。段涛在钱富民县长‘被学习’之后才去找账本,他进去没多久就出事。钱树坤,你觉得,郭四海是怕你手里的账本,还是怕…你这个人?”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出了阴影,惨白的灯光将他冷硬的面部线条照得分毫毕现,“或者说,他是怕你…这张嘴?”

钱树坤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强光刺到。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骨节咯咯作响。

周正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精准地剥开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郭四海不是怕账本被找到,他是怕钱树坤这个人,这个掌握着太多核心秘密、又因为靠山突然倒塌而濒临崩溃的“知情人”,在恐惧和绝望下,把不该说的都吐出来!

段涛的遇袭,与其说是阻止他拿证据,不如说是一个血淋淋的警告——给钱树坤的警告:管好你的嘴,否则下一个就是你!

一股冰冷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像毒藤般缠绕上钱树坤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死死缠住的虫子,任何挣扎都只会让丝线勒得更紧。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砸在冰冷的金属椅面上。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震动声打破了死寂!

嗡嗡嗡——声音来自钱树坤脚边那堆属于他的个人物品——一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在塑料篮里微微跳动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钱树坤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他早被收缴了通讯工具,这手机在搜查时已经确认关机且无卡!怎么可能?!

周正眼神一厉,对门口民警使了个眼色。

民警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从物品篮里取出那个还在震动的手机。

屏幕碎裂,但来电号码显示是一串毫无规律的乱码。民警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处理、如同电子合成般冰冷怪异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刺耳感,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响起:

“老钱,段涛没死透,但快了。”

“不想你老婆孩子跟着你陪葬,就闭上嘴。”

“想想你儿子在省城哪个小学…还有你那个在城东‘温馨’小区的情人。”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脑子清醒点。”

“别逼我帮你选条死路。”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

冰冷的电子音消失,留下审讯室里一片死寂的真空。那毫无感情的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每个人的神经。

钱树坤的脸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继而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死灰。

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椎骨,猛地瘫软下去,身体在审讯椅上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装的!

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神经质地抬起,塞进嘴里,牙齿狠狠咬住了食指的指关节!

用力之大,皮肤瞬间破裂,一丝鲜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渗了出来!

“啊…啊…”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老婆、孩子、情人…还有那个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却一直藏在心底最隐秘角落的私生子!

对方不仅知道,而且精准地点出了地点!

赤裸裸的威胁!

这是比段涛的遭遇更直接的死亡预告!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正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锋,死死盯着几乎崩溃的钱树坤。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一步步走近那张不锈钢审讯椅。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如同鼓点,敲打在钱树坤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钱树坤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那眼神,已经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剥夺了所有退路的绝望和…毁灭欲!

他猛地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咆哮,唾沫星子喷溅:

“我说!我他妈都说!郭四海!他就是个畜生!披着人皮的狼!石泉村那条河!毒!就是他那个农药厂搞的!什么‘无害废料’?都是他妈的放屁!

五氯酚钠!他厂子底下!埋着东西!大的!见不得光的!彭建伟和刘爱民查的就是这个!他害怕!所以他动手!弄死他们!”

“钱富民?哈哈!我的好堂哥!我的好县长!他就是个王八蛋!郭四海送的钱!那些项目!哪次不是他点头?!他就是郭四海最大的保护伞!什么狗屁理论班?他就是被上面叫去擦屁股的!”

“还有我?我算个屁!我就是条狗!替他们咬人!替他们背锅!现在好了!靠山倒了!他们要灭我的口!连我家里人都不放过!郭四海!钱富民!你们不得好死——!”

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口水混着嘴角咬出的血沫往下淌。

指关节被咬破的地方,血染红了袖口。

他的精神堤坝彻底崩溃了,将积压多年的怨毒、恐惧和那些肮脏的秘密,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他不再奢望立功减刑,他只想在被毁灭之前,拖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周正站在他面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冷静地记录着这濒死野兽的每一句嘶吼。

钱树坤的咆哮像一柄柄淬毒的匕首,刺破了石岭权力场上那层华丽而虚伪的面纱,将深埋于淤泥之下的血腥与腐臭,彻底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之下。

石岭的天,被这绝望的嘶吼,彻底撕开了一道漆黑的口子。

石岭水库上游,废弃农药厂旧址。

暮色沉沉,巨大的挖掘机铲斗如同悬在头顶的断头铡,投下死亡的阴影。徐远高举着那份检测报告,像举着一面燃烧的旗帜,与钢铁巨兽对峙。

身后,村民们的锄头铁锹在暮色中林立,沉默的愤怒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远处山路上疾驰而来的车队,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刺目的灯光,闪烁的警灯红蓝光芒,如同死神的瞳孔,在昏暗的天地间急速放大!

“呜——呜——呜——”

尖锐的警笛声如同利刃,刺穿了机械的轰鸣和死寂的紧张!

那声音,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威严,在山谷间凄厉地回荡!

所有人——挡路的徐远、愤怒的村民、挖掘机驾驶室里惊疑不定的安全帽、整个钢铁长龙里的打手——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定那几辆如同猛兽般冲到近前的越野车!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中,三辆墨绿色的越野车带着飞扬的尘土,以一个近乎粗暴的姿态,在距离对峙双方不到十米的地方猛地停下!车灯雪亮,将破败的厂区废墟和泥土地上的一张张面孔照得惨白一片。

中间那辆车的后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深灰色夹克、身材中等、面容严肃、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一步跨下车。

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鹰隼隼,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全场——挡在挖掘机前的徐远和他手中高举的报告,身后林立的村民,那悬停在半空的巨大铲斗,以及那排成一字长蛇、引擎仍在轰鸣的工程车队!

在他身后,另外两辆车上迅速下来七八个人,个个穿着深色夹克,神情冷峻,动作干练。

其中两人迅速展开一面卷轴——那是盖着巨大鲜红印章的、省环保厅联合专案组的正式文件!

“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准动!”

为首的灰夹克男人声音不大,却如同蕴含千钧之力,清晰地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个探出头来的安全帽,目光直接越过冰冷的钢铁,落在了徐远身上。

“谁是石岭镇党委书记徐远同志?”他的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

“我是徐远!”徐远放下举着报告的手臂,声音因为之前的嘶吼而有些沙哑,但依旧坚定。

他认出来了!这个为首的男人,正是省环保系统里以铁腕著称、刚被任命为石岭污染事件专案组组长的韩劲松!

韩劲松的目光在徐远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随即转向那份报告。

徐远立刻上前一步,将那份省环科院的检测报告递了过去。

韩劲松接过报告,没有立刻看内容,目光却先落在了报告的落款和那枚鲜红的电子公章上。

他的眼神微微凝了一下,随即才低头,迅速而仔细地翻阅起来。越看,他的眉头锁得越紧,脸上那层长途奔波的疲惫被一种冰冷的、山雨欲来的沉凝所取代。

报告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现场显得格外清晰。

挖掘机驾驶室里,安全帽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如纸,握着操控杆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完了。真正能拍死人的角色到了!

韩劲松很快看完了报告。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看徐远,而是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射向挖掘机驾驶室里的安全帽!

“四海宏图建筑?”韩劲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雷霆般的威严,“负责人是谁?!马上出来!”

安全帽浑身一哆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驾驶室里钻了出来,腿肚子都在打颤:“领…领导…我…我是现场负责人李强…”

“李强?”韩劲松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压得李强几乎喘不过气,“谁给你们的权力!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已被初步定性为重大污染案的现场!在持有省环科院正式检测报告、明确要求保护现场的情况下!你们!竟然敢强行冲击!意图毁灭证据?!谁指使的?!”

“我…我们…是…是郭董…郭总…”李强语无伦次,在韩劲松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怒火下,心理防线瞬间崩塌。

“郭四海?”韩劲松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好!很好!”

他猛地回头,对身后一个夹克男厉声道:“通知下去!立刻控制丰登集团董事长郭四海!冻结其名下所有银行账户及相关资产!查封集团总部及所有关联场所!石岭县第一农药厂旧址方圆五公里范围,即刻起由专案组全面接管!实行最高级别封锁!未经许可,擅闯者,视为同案犯处置!”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杀气腾腾!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在场每一个丰登打手的心上!封锁!接管!控制!冻结!查封!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宣告着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末日审判!

“还有你们!”韩劲松冰冷的目光扫过李强和他身后那些面如土色的工程队员,“所有设备!所有人员!立刻原地扣押!接受调查!谁敢妄动,给我按妨碍公务、毁灭证据罪拿下!”

李强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完了,彻底完了!郭老板这次,是真的踢到铁板了!而且是烧红的铁板!

韩劲松不再看他们,目光重新落回徐远身上,那冰冷锐利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赞许。

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徐远同志,现场情况你熟悉。从现在起,石岭镇党委政府,全力配合专案组工作!首要任务——保护好现场!尤其是刘爱民副镇长笔记里提到的、以及彭建伟同志用生命取回证据指向的填埋核心区!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不能再动!”

“是!韩组长!”

徐远挺直脊背,声音洪亮。

悬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强烈的使命感同时涌上心头。

这场惨烈的阻击战,终于等来了决定性的力量!

他立刻转身,对着身后依旧紧握农具、神情震撼的村民们,用尽力气喊道:“乡亲们!上级工作组到了!这片毒地!不会再有人能动了!我们赢了第一步!”

短暂的沉寂后,压抑了太久的欢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爆发出来!

锄头铁锹被高高举起,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而喜悦的声响!

张老栓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淌下了滚烫的泪水。

林薇站在人群里,飞快地按动着相机快门,泪水模糊了镜头。

她拍下韩劲松冷峻的侧脸,拍下徐远疲惫却坚毅的背影,拍下村民们喜极而泣的脸庞,拍下那如同被钉在原地、彻底熄火的钢铁长龙。

韩劲松不再理会现场的喧嚣,他转身,目光投向暮色深处那片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农药厂废墟,眼神凝重如山。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老领导,我到了。现场控制住了。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五氯酚钠严重超标,…初步判断,地下有重大隐匿污染源,体量可能极其惊人。需要最顶级的专家团队和设备,立刻进驻!另外…请求协调省厅技侦力量,对郭四海及其核心成员所有通讯进行实时监控!他很可能…要狗急跳墙了!”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石岭的山川。

废弃的农药厂旧址被专案组的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警戒线层层拉起,像一张巨大的网,锁定了这片流淌着毒血的土地。

石岭镇派出所的审讯室里,钱树坤的嘶吼带来的震荡余波未消,而真正的风暴中心,已然转移。郭四海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在韩劲松抵达的那一刻,已被无形的重炮轰开了缺口。

石岭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