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县医院急救室的指示灯亮得刺眼,像一只冰冷无情、永不眨眼地监视着生死的眼睛。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重得让人窒息,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和化学品的诡异残留气息。

长椅上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石岭干部:武装部长孙大壮蹲在墙角抱着头;组织委员李月脸色惨白,手里捏着一份不知该给谁看的文件;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冯云焦急地踱着步;连平时很少露面的老副书记、人大主席王德贵也拄着拐杖坐在一边,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气氛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段涛靠着墙,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命运判决的大门。他换下了那身泥泞的警服,换了一套旧的便装,整个人疲惫不堪,像从泥潭里滚出来的老牛。两个辅警小王小刘瘫坐在旁边的塑料椅上,头靠着墙,竟已累得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徐远独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窗外是县城灰蒙蒙的黎明,远处的街道空旷冷清。他怀里的文件袋(林薇的举报材料)和一个普通的手机(替换了被摔坏的)都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皮肤。而最让他感觉灵魂都在被焚烧的,是那只有限但能感受到的微弱呼吸——就在那扇门后,彭建伟正在与死神进行最后的角力!白色泡沫冷藏箱里的剧毒泥土样本,成了染血的通行证,被县医院专门成立的紧急救治小组接收化验了。段涛说,彭建伟抬进医院时,心电图的波动几乎成了直线!是靠着强心针和一口气才推入手术室清创止血缝合!人还没过危险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钟摆,敲打着等待者的神经。彭建伟能活下来吗?如果活下来,能清醒吗?还能指认凶手吗?那箱毒土,能不能成为撬动丰登集团罪证的铁锤?这一切,全都系在了那个尚未脱离危险期的人身上。

段涛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加密短信(极其简单的一个县级部门之间有时会用的临时简易通讯方式):“人已收到。风暴渐近。保重。”

段涛心头一凛,眼神锐利起来。匿名信息指向那个蓝色的硬塑活页夹(钱树坤的“石岭农工扶持专项”秘密账本照片)!他昨晚在小周的帮助下,避开钱树坤在镇上的眼线,用最原始的方式(把存着扫描照片的U盘塞在一个空烟盒里丢进约定地点的一辆进城卖菜三轮车底下)将其送出了石岭!接收这条信息,意味着“账本”碎片已经安全递交给某个在省里等待接应的力量!这是唯一能穿透“铁三角”封锁的希望火种!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机塞回口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风暴渐近……这四个字,让他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也看到了微弱的曙光。

丰登集团那座矗立在石岭镇新区最高处、反射着清晨冷光的现代化总部大楼里,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雷暴云层。

总裁郭四海穿着裁剪合体的深色晨缕,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山下那片泛着冰冷银光的“粮仓”地膜海洋。他的脸在玻璃的反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办公室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烟雾,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赵天佑垂手站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前,西装有些褶皱,头发略显凌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额角还有一道新添的擦伤,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强压下的戾气。

“郭董,省环保厅……直接下来人了!我接到一个……在省里有点关系的朋友透风,说他们这次带了装备齐全的采样队和水文地质专家,直接冲水源地!根本不是来‘督查’!看架势就是要深挖!” 赵天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沙哑和一丝恐惧。

郭四海缓缓转过身,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眼神却像淬毒的冰锥:“省厅?呵……速度够快啊。看来我们的小朋友徐书记,真不是个省油的灯,胆子很大。”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赵天佑打了个寒颤。

“天佑,你胆子也不小。”郭四海慢慢踱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内部打印的报告,“谁让你擅自动那个姓彭的技术员?还动用了‘工具’?闹得这么大?”

赵天佑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急忙辩解:“郭董!冤枉!彭建伟和刘爱民跑到那地方,根本不是我的人干的!我手下那些人只负责外围……是有人想趁机……可能是想栽赃给我们!”他额角的汗涔涔而下,“姓彭的也是自己滑倒摔的!根本不关……”

“够了!”郭四海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过程不重要!我要的是结果!结果就是——人重伤垂死!东西落到了徐远手上!省环保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了!”他拿起一支笔,在那份报告上划掉一行字,动作优雅得像在欣赏艺术品,“所有的麻烦,都是失控的结果。”

他拉开巨大的办公桌抽屉,取出一枚造型古朴但材质精良的印章和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启动第二阶段预案。”郭四海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水源地那些‘尾巴’,该清的,立刻处理干净!痕迹抹除!包括所有相关的人员名单。”

“所有的‘合作项目’,重新梳理一遍合同细节,用……这个新刻的集团投资发展有限责任公司的章。该重签的重签,该补手续的补手续。过去的,让它过去。”

“另外,”他顿了一下,眼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给我查一下李卫东那个村支书,他在哪?状态怎么样?”

赵天佑眼神一凛,明白了郭四海的意思。斩草除根!让可能开口的李卫东彻底闭嘴,比对付省里的突击组更重要!他立刻点头:“是!我马上……”

“还有,”郭四海打断他,将那枚冰冷的印章在桌上轻轻一顿,“集团内部,所有关于石岭核心区地块置换、资金流动、补偿签收的记录,全部彻底物理销毁!立刻执行!记住,是物理销毁!硬盘、账本、复印件,一张纸都不能留!用碎纸机?不,给我烧了!”他最后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将所有痕迹投入熔炉般的决绝。

赵天佑心中一寒,立刻应是,转身快步离开。

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关上,将郭四海的身影隔绝在内。他需要立即行动起来,像抹去沙盘上的印记一样,抹掉石岭项目过往几年内所有的实质性记录。那些账本、那些记录、那些无法自圆其说的合同和补偿流水……都将化作灰烬。一场无声的湮灭,在阳光初升的清晨悄然发动。丰登的庞大躯壳能否在这场风暴中脱身,取决于他们是否能抢在铁链彻底收紧之前,彻底切断那些伸向核心的证据触手!

石岭镇政府书记办公室。

徐远靠在高背椅里,闭目养神。窗外天光大亮,照亮了桌面上那份敞开的牛皮纸文件袋,林薇的举报材料和一叠他连夜整理的笔记摘要。那份笔记上,清晰罗列着:

林薇证据:补偿截流疑点(东沟村)、合同代签(李家坡)、旧排污管照片(石泉)。

彭建伟(重伤):核心毒土样本(移交省里?省厅介入?)。

李卫东U盘:模糊补偿账目+视频(指向钱/赵施压)。

段涛送出:“账本”碎片照片(指向钱富民、赵天佑)。

刘爱民:仍旧失联,生死不明!

线索如麻,真相的拼图似乎近在眼前却又触不可及。钱树坤上午没露脸,但派出所报告:钱树坤昨晚彻夜在办公室未归。

郭四海在湮灭证据。林薇在她的铁窗后攥着备份的火种。各方都在为最后的总攻积蓄力量或仓皇逃遁。

就在这紧绷的寂静中,徐远那台普通的手机响了。是座机转接来的一个专线号码,前缀极其隐秘——是他党校导师张教授的私人保密线路(属于极高级别的内部通讯系统)。

“老师!”徐远立刻接通,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却又有一种看到灯塔般的急切。

“小徐啊,”张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依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石岭的夜,看来很是热闹。不过,天快亮了。”

“老师……彭建伟还在抢救,刘爱民生死不明……那条河……”徐远声音发涩。

“河会清的,人心也会清的。”张教授打断他的陈述,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省环保厅那个专项小组,组长是韩劲松。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韩劲松?!徐远脑中电光一闪!当年他在省环保厅实习时的老领导!后来调到西南干了几年,作风硬朗,是环保系统里出了名的铁面!他竟然是这次小组长?!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接收彭建伟那箱毒土样品的,很可能是他过去的直接上级!是信得过的人!

“至于你那边的收获……”张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有笔‘糊涂账’(指钱树坤照片账本)和几块‘碎瓦片’(指林薇、李卫东的碎片证据),正好可以用来修补另一处摇摇欲坠的‘屋基’了。”这个比喻极其精妙,暗指省里另一场针对石岭问题背后保护伞的博弈,也已经因为收到这些证据而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徐远的心,因为这句点拨而剧烈跳动起来!他瞬间明白了!自己拼命点燃的星火(彭建伟的样本、林薇的举报、段涛送出的账本、李卫东的U盘),已经汇聚成燎原之势,在更高层级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场围绕石岭的斗争,终于跳出了石岭这盘棋的局部束缚!

“老师!那……”徐远想问具体行动。

“棋盘是相互嵌套的,小徐。”张教授的语气平静,“你的任务,是稳、是等、是护好你在石岭的‘卒子’和后院的‘车’,尤其是那颗藏在水底差点被淤泥淹没的‘地雷’!至于下一步……会有人替你去走!而且,很快会有意想不到的好戏开场。”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笃定,“钱富民同志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可能会被抽调到省里参加一个……理论研讨班。为期……两个月。”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天气,但“理论研讨班”这几个字,让徐远心脏猛地一跳!这分明是让钱富民暂时脱离石岭县的信号!

张教授最后加了一句,意味深长:“风暴眼会转移。稳住阵脚,静待花开。”说完,电话挂断,留下一串忙音。

张教授的话如同拨开了层层迷雾!省里在行动!钱富民失势在即!丰登的铁三角正在瓦解!徐远捏紧了拳头,一种久违的力量感注入他的身体。他将目光投向窗外,石岭的早晨,阳光正穿透云层。

石岭镇西北,石泉村。省环保厅专项工作组的几辆越野车如同闯入禁地的狮子,霸道地停在村口那条浑浊发黄的小河边。以韩劲松组长为首的、一群穿着蓝色专业工装、背着各种奇怪仪器和水文检测设备的队员,正一脸严峻地进行现场采样。动作干净利落,不理会几个村委会干部苍白的解释和村民麻木的目光。

“韩组!水质初筛结果出来了!”一名队员拿着便携式水质速测仪,脸色凝重地快步报告:“化学需氧量(COD)、氨氮、重金属(铅、镉、汞)……严重超标!部分指标超出最高容忍值几十倍!更发现不明高毒性有机化合物!这……这已经不是治理问题,这是生态灾难!”

与此同时,另一队水文地质专家通过无人机航拍和地质雷达探测,已经锁定了上游无名沟方向那处彭建伟发现的大型污水渗透点!无人机镜头下,那巨大的、被防水布仓促掩盖的腐蚀性废水坑和从山体伸出的排污管触目惊心!证据确凿!

韩劲松站在河边,闻着风中传来的恶臭,看着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死亡数据,眼神像两把寒刀。

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直通省厅最高层和省级生态环境监管紧急专线的加密电话,声音冷峻如铁:“……我是韩劲松。石岭水库上游石泉村段确认发生重大恶性污染事件!污染源已锁定!涉及故意隐瞒、恶意非法排污!污染指标全面爆表!严重威胁下游水源安全及沿岸居民生存健康!请求立即启动跨流域应急响应!现场取证已完善,请求紧急控制所有相关责任人及污染设施!并协调相关部门对石岭镇丰登集团实施环境执法、资金账户与核心管理层暂时冻结管制!”

石泉的污水,终于汇入了更大风暴的洪流。整个丰登集团的根基,在这一声报告后,已被悬在了坍塌的边缘!

石岭镇派出所那间简陋却带着无形威严的提审室内,日光灯管发出刺眼的白光。

钱树坤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脸色蜡黄,头发凌乱,神情充满了极度的恐惧、绝望和被连续审讯后的彻底崩溃。他面前放着一杯冷水。桌子对面,是双眼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段涛,以及一名负责记录的年轻女民警。旁边一台普通的录音设备闪着工作的红光。

气氛凝重如铅块。审讯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

钱树坤精神防线早已崩溃,对于他在土地流转补偿中充当掮客、收受好处费的事情,他支支吾吾,避重就轻。但对于丰登集团核心、对郭四海、对省环保厅介入之事,他始终咬紧牙关不开口,只反复说:“我……我和丰登就是正常招商引资关系……环保的事我不懂……补偿是按镇里要求走的……我不知道……”

段涛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耐心终于耗尽。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钱树坤面前,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如同耳语又如同恶魔的低吟:

“老钱……还在等郭四海的电话?还在等你那个堂哥钱富民来救你?别等了。你那个宝贝‘账本’照片……已经摆到省纪委某领导的案头了!上面那张碰杯照……挺清楚啊。还有……石泉河的上游排污坑……省环保厅韩劲松组长的专报已经出来了。特大恶性污染!故意隐瞒!非法排污!丰登自身难保!”

他看着钱树坤瞬间瞪大如铜铃、充满惊骇和彻底绝望的眼睛,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地狱的宣告:

“钱富民……刚刚接到紧急通知,去省委党校……参加理论研讨班了。为期……两个月。” 他将张教授透露的情报用在此处,分量如同千斤重锤。

钱树坤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和最后的希望!他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巨大的恐惧和对所有人背叛自己的刻骨怨恨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他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段涛,声音如同破锣,嘶吼出来:

“我说!我全都说!丰登那些脏事……我知道!郭四海那王八蛋瞒天过海!还有水库……不止那条沟!当年……张瘸子为什么会被撞成瘸子?!是赵天佑指使人干的!就是因为他发现了上游那个旧化工厂偷偷往老涵洞里排污!那厂子……它名义上关了!其实……它和丰登有私下协议!一直在暗中供料!那个管井……通的是旧厂址下的溶洞!它通着地下的暗河!张瘸子发现了管子!被灭口!张婶……她是看到赵天佑手下一个打手……那晚在我老婶家喝酒吹牛……说漏了嘴才……”

钱树坤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滔滔不绝,将无数石岭积年的秘密,甚至隐藏的人命关天的旧案,在彻底崩溃的精神状态下和盘托出!

段涛瞳孔猛地收缩!旁边的年轻女警吓得手里的笔都掉了!录音设备的红灯,像血液一般,稳定地闪烁着,记录下这石破天惊的嘶吼!

张瘸子!张婶!管井!溶洞暗河!旧厂址!谋杀!这一连串词,如同密集的重磅炸弹,在提审室里轰然炸响!

石岭镇沉积在地下多年的污血与罪恶,伴随着这声绝望的嘶吼,终于裹挟着腥风血雨,冲出了禁锢!

而风暴的核心,已然卷向了石岭镇深埋着无数肮脏秘密的源头——那个早已沉寂、却从未真正死亡的旧化工厂!省环保厅韩劲松带着的突击调查队,已经踏上了前往那片未知深埋毒源的路途!

更大的风暴,将把一切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