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子如同醉红楼门前永不停歇的流水车马,一日日滑过。

“碧漪”这个名字,渐渐在醉红楼的脂粉阵中有了些许头角。鸨母的调教刻不容缓,绮月虽嘴上刻薄,教导起来却意外地认真甚至严苛。每日巳时,云漪准时出现在绮月的香闺,先是一个时辰的琴艺。绮月琴技高超,要求也极高,一个指法不对,一支曲子生涩,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和随之而来的冷嘲热讽。云漪沉默地承受着,手指在琴弦上磨出了薄茧,心底那份对音律的天然感知,在严苛的训练下被一点点唤醒、雕琢。

接着是更难的“功课”。如何莲步轻移,裙裾不惊;如何眼波流转,欲语还休;如何执壶斟酒,分寸得宜;如何在那些或贪婪或试探的目光下,不动声色地避开伸来的咸猪手,又能让对方不恼,甚至觉得是自己唐突了佳人……这些,远比弹琴唱歌难上百倍。云漪学得磕磕绊绊,如同蹒跚学步的幼童,在这片浮华的泥沼中艰难地寻找着平衡。绮月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睛总能精准地指出她的僵硬和笨拙,言辞依旧犀利,但偶尔,在她被某个难缠的客人逼得手足无措、脸色发白时,绮月会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三言两语,媚眼如丝,便将那客人哄得晕头转向,忘了初衷。云漪看在眼里,记在心底。

她开始“会客”了。最初只是作为绮月的“陪衬”,坐在雅间角落,安静地添酒、布菜,或者应客人要求,抚上一曲。她依旧沉默寡言,眉宇间那份天生的清冷疏离感,在鸨母和绮月的刻意引导下,反而成了一种别样的风情,吸引了一些厌倦了腻味甜俗的客人。她眉心那朵海棠花,成了她的标志。她小心翼翼地戴着“碧漪”的面具,学着绮月的样子,将所有的惊惶、屈辱和那缕深埋心底的苦涩药香,都死死压在眼底最深处,展露在人前的,是一张平静、甚至带着点懵懂纯真的美丽面孔。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小房间里,她会对着铜镜,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哼唱起那些遥远的、属于山野和父亲的调子。那微弱的歌声,是她唯一能呼吸到的、属于自己的空气。

***

将军府里,韩羿的耐心终于被磨到了边缘。

一天,两天,三天……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应该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哭求原谅的丫头,竟然始终没有出现!府里那个属于她的角落,依旧空荡、寂静,没有一丝生气。

起初的笃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取代。他试图用更繁重的军务、更激烈的校场操练来填满那丝突如其来的空落感,但每当夜深人静,独自回到那过分宽敞寂静的院落时,那种空荡感便如影随形。他烦躁地在书房踱步,目光扫过书架角落——那里曾经放着她偷偷翻阅后忘记及时放回的医书;走到窗边,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早已散尽的草药清苦气。他甚至开始留意府里其他丫鬟的脚步声,每一次期待落空,都让心头那股无名火更盛一分。

“不识好歹的东西!”他猛地一拳砸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哗啦作响。让她担惊受怕几天,已经是天大的“仁慈”,她竟敢真的不回来?!她以为她是谁?离开了将军府,她还能去哪?难道……醉红楼那鸨母真敢把她扣下了?这个念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随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她宁愿待在那腌臜地方,也不愿回来向他低头认错?!

让他亲自去那种地方找她?绝无可能!他叱咤沙场的小韩将军丢不起那个人!

“徐宽广!”他沉声喝道。

守在门外的副将徐宽广立刻推门而入,躬身抱拳:“将军有何吩咐?”徐宽广约莫三十上下,是韩羿父亲旧部之子,为人沉稳干练,跟随韩羿多年,深知这位少将军的脾性。

韩羿背对着他,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紧绷,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耐:“去趟醉红楼!把那个叫云漪的丫头给我带回来!告诉她,本将军念在旧情,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回来磕头认错,既往不咎!”其实他也不知道云漪该认什么错,他只是觉得她就该如此,就该哭的带雨梨花在他面前求饶。对!把他的玩笑当真就是她的错。敢这么多天不回来就是她的错!韩羿这么想着,又冒出了另一种想法。他顿了顿,又硬邦邦地补充道,“若那鸨母敢阻拦,你知道该怎么做!”

徐宽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关于少将军和那个沉默寡言、总带着草药味的小丫鬟之间的“恩怨”,他多少知晓一些。前几日管事去传话“卖了”的事,他也略有耳闻。按照他那么多年在军中与韩羿的相处,他深知韩羿只是骄纵任性,顽劣贪玩,心里倒也坏不到把人卖掉那种地步。如今看来,是少将军自己玩脱了手,又拉不下脸了。他心中微叹,面上却毫无波澜:“末将领命。”对于云漪,他印象挺深,因为她与其他丫头不一样,每次去府中找将军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草药味。偶尔在府中遇见,也只是低头匆匆而过,两人最多算点头之交。

醉红楼的喧嚣和奢靡,对行伍出身的徐宽广来说,是另一个世界。他一身便服,掩不住眉宇间的肃杀之气。鸨母见了便知不是寻常寻欢客,听说是找新来的“碧漪”姑娘。

“这位爷,云漪姑娘正在会客呢…”鸨母摇晃着金边团扇,堆笑婉拒。其实徐宽广要是硬来估计她也没办法。

好在徐宽广性子像韩老将军,稳重有理,徐宽广心下了然,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子抛给鸨母,鸨母接过眼都亮了,哪还管什么生意规矩,堆着笑将他引至二楼一处临街的雅间外。

隔着珠帘,雅间内的景象映入徐宽广眼帘。

一个脑满肠肥、穿着绫罗绸缎却掩不住一身铜臭气的富商,正腆着肚子斜靠在软榻上,面前杯盘狼藉。他醉眼朦胧,油腻的目光如同粘稠的液体,死死黏在雅间中央抚琴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正是云漪,或者说,碧漪。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纱裙,发髻简单,只簪了一支玉簪,眉心的海棠花在柔和的灯光下格外醒目,相比之前在将军府看到那个总是低着头,素面朝天低着头的卑谦丫头,竟让徐宽广想到了“惊艳”这个词。她低垂着眼睫,纤纤十指在琴弦上拨动,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琴音刚落,那富商便迫不及待地拍着肥厚的手掌,喷着酒气嚷道:“好!好琴!小美人儿,再给爷唱一个!唱得好,爷重重有赏!”说着,那贪婪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在云漪身上逡巡,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云漪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抬眼,平静地看向那富商,正要开口婉拒或拖延。

就在这时,那富商竟借着酒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出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肥手,直直地朝着云漪的脸蛋摸去,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调笑着:“让爷看看,这画的海棠花底下……是不是更嫩……”

“住手!”

一声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的厉喝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开!徐宽广一步跨入雅间,速度快得惊人。他常年习武,反应迅捷,在那只肥手即将触碰到云漪脸颊的前一瞬,铁钳般的大手已经牢牢扣住了富商的手腕!

“哎哟!”富商只觉得手腕剧痛,像是被铁箍锁住,醉意顿时醒了大半,痛得龇牙咧嘴,“你……你是什么人?!敢管爷的闲事?!”

徐宽广眼神冰冷,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煞气,只冷冷扫了那富商一眼,那富商嚣张的气焰顿时被浇灭了大半,剩下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徐宽广手一甩,富商一个趔趄,肥胖的身体重重跌坐回软榻上,惊魂未定。

雅间内一片死寂。云漪抱着琴,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并无太多惊惶,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她的目光掠过徐宽广刚毅的侧脸,认出了这位将军府中偶尔见过的副将。

徐宽广不再看那吓得酒醒的富商,转向云漪,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沉稳,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云漪姑娘,少将军命我来接你回府。少将军说了,只要你回去磕头认错,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雅间里清晰可闻。

云漪抱着琴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错?她有什么错?好端端的就有人找上门来,说韩羿又将她卖了,红楼管事上门的一刻钟前她才将韩羿的衣服洗净晾干。她缓缓抬起眼,那双曾被绮月形容为“枯井”的眸子,此刻却异常清亮,清晰地映着雅间内奢靡的灯火,也映着徐宽广的身影。她没有看地上狼狈的富商,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徐宽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

“烦请徐副将回禀韩小将军。”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却又异常坚定。

“奴婢云漪,既已被他卖入这醉红楼,签了身契,便已是这楼里的人。从今往后,只有醉红楼的‘碧漪’,再无将军府的云漪。回府认错……奴婢,恕难从命。”

徐宽广瞳孔微缩。他没想到会得到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眼前的女子,眉心的海棠花娇艳欲滴,身着华服,身处风尘,可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和决绝,却与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模糊身影截然不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彻底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上艰难地重新生长出来。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最终没有再多言,只沉声道:“姑娘的话,徐某一定带到。”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留下雅间内惊魂未定的富商和抱着琴、孤立在光影中的云漪。

富商回过神来,看着徐宽广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依旧平静的云漪,似乎想找回点面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起来:“呸!装什么清高!还不是个……”

“爷,”云漪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污言秽语。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绮月教她的、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疏离的温软,“方才惊扰了爷的雅兴,是碧漪的不是。爷若还想听曲儿,碧漪再为爷弹奏一曲可好?”她微微垂下眼睫,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情绪,重新将手指搭上冰冷的琴弦。那姿态,顺从得无可挑剔,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富商被她这突然的温顺噎了一下,看着那张美丽又平静得过分的脸,一肚子邪火竟不知该往哪里发,最终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重新瘫回软榻。

琴音再次响起,泠泠淙淙,在醉红楼的喧嚣中流淌,平静得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只有云漪自己知道,当她说出“再无将军府的云漪”那句话时,心口某个地方,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冰层断裂般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