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将军府书房。

烛火跳跃,映着韩羿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他听完徐宽广一五一十的禀报,包括醉红楼雅间里那富商的丑态、他如何出手阻止、以及云漪那清晰平静的拒绝之言。

“她说……再无将军府的云漪?”韩羿的声音冷得像冰渣,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云漪姑娘……碧漪姑娘,是这么说的。”徐宽广如实回答,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将军,那地方……乌烟瘴气。碧漪姑娘她……看着与在府中时,大不相同了。”他斟酌着用词,没有说破那富商的猥琐和下作,但话语中的意思已然明了。

“大不相同?”韩羿猛地抬眼,锐利如刀的目光直刺向徐宽广,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狂怒,“她能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在那种地方学了点狐媚手段!她以为她是谁?!敢这么跟我说话?!”

徐宽广沉默着,没有接话。他能感受到少将军身上那股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火,那怒火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难以置信和某种失控的恐慌?

韩羿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个跪在他脚边、哭得浑身颤抖的卑微身影。那个影子,正被徐宽广口中那个平静地说着“再无将军府云漪”、眉间绘着海棠、在脂粉堆里抚琴的陌生女子,狠狠撕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之气直冲头顶!他猛地抓起书案上那只价值不菲的定窑白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响!瓷片四溅,温热的茶水泼了一地,如同他此刻无法收拾的怒意和那被彻底践踏的、属于韩小将军的绝对权威。

“好!好得很!”韩羿盯着满地狼藉,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阴鸷得可怕,“我倒要看看,她能在那腌臜地方‘活’出什么花样来!”

***

转眼个把月过去。京城的春日暖意渐浓,而“碧漪”这个名字,也如同抽枝的新柳,带着一种清冷又惑人的姿态,悄然在风月场中流传开来。

绮月的严苛调教初见成效。云漪本就天赋极佳,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沉静,在刻意雕琢下,不再是木讷,反而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韵味。她抚琴,指法日渐纯熟,琴音清越,自带一股山泉般的澄澈,与楼中惯常的靡靡之音迥异。她开口唱曲,嗓音清亮空灵,尤其擅长那些带着山野气息、婉转悠扬的民间小调,歌声里仿佛藏着远方的风和自由,让听惯了甜腻吴侬软语的达官贵人们耳目一新。更难得的是,她眉宇间那份天然的、未被尘世烟火完全浸染的纯净感,在眉心那朵娇艳海棠的映衬下,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魅力,既引人探究,又让人不敢轻易亵渎。

鸨母笑得合不拢嘴。云漪的身价水涨船高,已非当日初入楼时的“素净”新人可比。她有了自己的常客:一位喜好风雅的翰林院学士,常来只为听她抚一曲《高山流水》;一位江南来的丝绸巨贾,最爱点她唱那些温软的采莲谣;甚至还有两位年轻的世家子弟,虽不敢在绮月面前造次,却成了碧漪雅座的常客,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能多看她几眼,与她说上几句话。鸨母精明地将她定位为“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反而更吊足了那些自诩风流的男人胃口,银钱如流水般涌入醉红楼的金库。

“我的好碧漪啊,你可真是妈妈的摇钱树!”鸨母捏着新收上来的厚厚一叠银票,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亲热地拍着云漪的手,“瞧瞧,连李尚书家的公子都对你赞不绝口呢!好好干,妈妈亏待不了你!” 云漪只是微微垂眸,唇边挂着一丝极淡的、公式化的弧度,不置可否。绮月在一旁冷眼瞧着,嗤笑一声:“妈妈,你这嘴脸,可别吓着咱们的‘摇钱树’。” 鸨母也不恼,依旧笑得像朵老菊花。

鸨母怕冷落了绮月,又谄媚着加了一句:“好绮月,还是多亏了你。以后你们两就是我们醉红楼的活招牌啦!”

将军府的书房,气氛却一日比一日压抑。

韩羿派去盯着醉红楼的人,每日都会将“碧漪”姑娘的动向事无巨细地报上来。起初是“姑娘开始学琴”,“姑娘偶尔陪客,只坐角落”。后来是“姑娘琴艺精进,有客人专程来听”,“姑娘歌声独特,颇受几位文人雅士青睐”。再后来,“碧漪姑娘身价倍增,雅座需提前三日预定”,“礼部侍郎的公子为博姑娘一笑,掷金百两”……

每一次禀报,都像一根细针,扎在韩羿紧绷的神经上。他烦躁地在书房踱步,案头堆积的军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个记忆中卑微怯懦、只配匍匐在他脚下的影子,正被这些消息一点点涂抹、覆盖。她竟然真的在那腌臜之地“活”出了名堂?还成了众人追捧的“碧漪”姑娘?一股难以言喻的邪火在他胸腔里灼烧,混杂着强烈的占有欲和被挑衅的愤怒。她本该是他的!是他韩羿府里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她凭什么对着别的男人抚琴浅笑?凭什么让别人为她掷金?

“翰林学士?丝绸商贾?世家公子?”韩羿猛地将手中的信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英俊的脸上戾气横生,“一群什么东西!也配!” 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那股焦躁和暴怒如同困兽,急需找到一个出口。他必须亲眼看看,那个胆敢拒绝他、还活得如此“风光”的丫头,到底变成了什么鬼样子!更重要的是,他要亲手把她抓回来,让她明白,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

“备马!”韩羿厉声喝道,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马鞭,玄色绣金的常服下摆划出凌厉的弧度,“去醉红楼!”

华灯初上,醉红楼迎来了一天中最喧嚣鼎沸的时刻。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处处弥漫着醉生梦死的奢靡气息。

韩羿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如霜,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大步流星地踏入这温柔乡。他无视了鸨母谄媚的迎上来,也避开了那些试图靠近的莺莺燕燕,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灯火辉煌的大堂中扫视,安排盯着云漪的眼线凑上来耳语两句,韩羿最终精准地锁定了二楼一处珠帘半卷的雅间。

雅间内,烛光柔和。云漪,不,碧漪,正坐在一架古琴之后。她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织锦云裳,发髻挽得优雅,只斜簪一支羊脂白玉簪,清丽脱俗。眉心的海棠花钿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并未抚琴,也未唱曲,只是安静地坐着,对面是一位须发皆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两人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她微微侧耳倾听,唇角带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带着敬意的笑意,眼神专注而平和,不再是古井般的沉寂,而是如同浸润了月华的湖水,清澈温润。

韩羿的脚步在雅间外生生顿住。

隔着几步之遥,珠帘摇曳,光影明灭。他看着那个端坐的身影,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还是那个他记忆中的云漪吗?

那个总是低着头,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身上带着洗不掉的草药味,被他随意呵斥一句就能吓得发抖的卑微丫头?

眼前的人,眉目如画,气质清雅沉静,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月华。那份沉静不再是怯懦,而是沉淀下来的从容;那眉心的海棠,非但没有折损她的清丽,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又倔强的美感。她坐在那里,与这满楼的浮华相趁,好像不是那个卖身葬父的丫头,而是一个从小就学富五车的大家闺秀。在众多只会靠卖笑接客,袒胸露背胭脂俗粉中,她如同一株误入凡尘的仙葩。

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一种更加汹涌的、近乎掠夺的占有欲瞬间淹没了韩羿!他的丫头,他从未放在眼里的“杂草”,竟在离开他之后,绽放出如此夺目的光华?这光华刺得他眼睛生疼,更刺痛了他那不容置疑的骄傲!

韩羿猛地挥开珠帘,带着一身煞气闯入雅间!

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雅间内的低语。那儒雅老者吓了一跳,惊愕地看向门口这位气势汹汹、明显来者不善的年轻权贵。云漪脸上的浅淡笑意瞬间凝固,如同被寒风吹散。她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韩羿时,那双刚刚还温润如湖水的眼眸,瞬间冻结成冰,深处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警惕和……厌恶。

“韩……韩小将军?”鸨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看到雅间内的情形,尤其是韩羿那张阴沉得能滴水的脸,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韩羿根本不理睬那老者,也完全无视了鸨母,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利箭,死死钉在云漪身上,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跟我回去!”

雅间内一片死寂。那老者显然猜到了韩羿不是寻常人家的身份,虽有不悦,却也不敢多言,识趣地起身告退。鸨母连忙使眼色让侍女送客。

云漪缓缓站起身,水蓝色的裙裾如水波般漾开。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惊慌失措,甚至没有低头。她平静地直视着韩羿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占有欲的眼睛,声音清冷,如同碎玉落盘:“韩小将军说笑了。碧漪如今是醉红楼的人,身契在此,何来‘回去’一说?”

“身契?”韩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将军府以前能买你回来,自然也能把你买回去!多少钱?开个价!”他转向鸨母,目光锐利如刀,“说!多少银子肯放人?”

鸨母被他看得腿肚子发软,但想到碧漪如今的身价和源源不断的进项,巨大的贪欲压过了恐惧。她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搓着手道:“哎哟喂,我的小将军啊!您这不是为难妈妈我吗?碧漪姑娘如今可是我们楼里的头牌清倌,多少贵客都指着她呢!这……这不是钱的事儿啊!姑娘的身契是她自个儿的,去留……得姑娘自己说了算呐!”她狡猾地把皮球踢给了云漪。

“她自己说了算?”韩羿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话,他猛地看向云漪,眼神凶狠,“云漪!别给脸不要脸!本将军亲自来接你,是给你天大的恩典!跟我走!” 说着,他竟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抓云漪的手腕!

“韩小将军自重!”云漪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凛然和决绝,“若韩将军是来听曲解闷的,醉红楼欢迎您,若是来寻‘云漪’姑娘的……”,云漪闭上眼,强压心中酸涩继续说道:“这里只有醉红楼的碧漪!将军府那个任你打骂、卑微如尘的云漪,早就死了!请你离开!”

“死?”韩羿被她的反抗彻底激怒,理智的弦瞬间崩断!那双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狂暴的戾气,“好!好一个死了!本将军今天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回去!”他怒喝一声,再次欺身上前,竟是要用强!

“哎呀!打人啦!强抢民女啦!还有没有王法啦!”鸨母见状,立刻扯开嗓子嚎哭起来,声音尖利刺耳,瞬间盖过了楼内的丝竹声,“快来人啊!救命啊!韩小将军要杀人啦!” 她一边哭嚎,一边扑上去想拦,却被韩羿一把甩开,跌倒在地。

这一闹,整个醉红楼都被惊动了!无数客人、姑娘、龟奴、打手都涌到了雅间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韩羿的身份敏感,堂堂镇北将军府的少将军在青楼强抢“清倌人”,这事要是传扬出去,不仅他颜面扫地,更会影响到将军府乃至他自身的仕途!

混乱中,一个沉稳的身影奋力挤开人群,正是徐宽广!他一直在楼下守着,听到动静不对立刻冲了上来。看到眼前剑拔弩张、一片狼藉的景象,尤其是看到韩羿竟真要对云漪动粗,他心中大骇!

“将军!将军息怒!万万不可!”徐宽广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抱住暴怒中欲再动手的韩羿,“将军!冷静!此地不宜久留!众目睽睽,若传扬出去,御史台那边……”他压低声音,急促地在韩羿耳边提醒,着重强调了“御史台”三个字。

这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韩羿狂暴的怒火上,让他狂怒的动作猛地一滞!他环顾四周,无数双眼睛正或惊惧、或好奇、或鄙夷地看着他。理智艰难地回笼一丝,他明白徐宽广说得对,今日若真强行把人带走,后果不堪设想!他韩羿丢不起这个人,韩家更丢不起!

他猛地看向被护在角落的云漪。她依旧站在那里,水蓝色的衣裙在混乱中依旧不染尘埃,眉心的海棠花在摇曳的灯火下灼灼其华。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冰冷,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过去的怯懦,只有彻底的疏离和……恨意。

这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刺痛韩羿。

“好……好得很!”韩羿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阴鸷得可怕,他狠狠甩开徐宽广的手,指着云漪,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碧漪?你给本将军等着!这事儿,没完!” 说完,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散的煞气和滔天的怒意,撞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嗡嗡的议论声。

徐宽广连忙扶起还在哭嚎的鸨母,又看了一眼孤立在光影中、脊背挺得笔直的云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也只能匆匆一抱拳,转身追着韩羿而去。

喧嚣渐渐平息,看客们带着意犹未尽的八卦心散去。鸨母被侍女搀扶着,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吓死妈妈了……这个煞星……” 她看向云漪,眼神复杂,既有后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摇钱树稳固的庆幸。

云漪没有理会鸨母。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棂。初春微凉的夜风涌了进来,吹散了雅间内残留的、属于韩羿的暴戾气息和浓腻的脂粉香。楼下,韩羿和徐宽广的身影正翻身上马,玄色的衣袍在夜色中迅速远去,融入无边的黑暗。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眉心那朵娇艳的海棠花钿,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他指尖带起的劲风。心口的位置,那枚温润的玉佩和冰凉的银针紧贴着肌肤。

夜风吹动她的发丝,水蓝色的裙裾在风中轻扬。她望着那远去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不见丝毫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