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韩羿一路铁青着脸回到将军府,骏马在府门前暴躁地扬蹄嘶鸣,他翻身下马,将缰绳狠狠掼给迎上来的马夫,力道之大,让马夫一个趔趄。

府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与暴怒。鸨母的哭嚎、徐宽广的劝阻、还有……那个“碧漪”冰冷决绝的眼神,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他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大步流星穿过回廊,所过之处,仆役们纷纷低头屏息,噤若寒蝉。

脚步,在通往他主院必经的那个岔路口,鬼使神差地顿住了。

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条通往府邸最偏僻角落的小径。小径尽头,是云漪曾经住了十年的小屋。那里,已经个把月没有在夜里亮起过那一点豆大的烛光了。此刻望去,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今日在醉红楼的折戟沉沙。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那个卑贱的丫头!她凭什么?!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凭什么敢拒绝他?!她的一切,连人带命,都是他韩家的!

愤怒驱使着他,脚步一转,竟朝着那个他从未踏足、也从未屑于踏足的角落走去。他要去把她那些破烂东西全都砸个稀巴烂!他要彻底抹掉她存在过的痕迹!仿佛这样,就能抹平他心头的挫败和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他更加烦躁的异样。

“吱呀——”一声,破旧的薄木板门被他一脚粗暴地踹开,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股淡淡的、奇特的馨香,混合着干燥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韩羿的脚步猛地顿在门口。

预想中潮湿阴暗的霉腐气并未出现。小屋狭小、破败,一览无余:一张缺了条腿、用石块垫着的方桌;一面铜镜模糊、边缘斑驳的旧妆台;一张窄小、仅容一人蜷缩的石床,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被褥。简陋得令人心头发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破败得普通柴房一样的小房间,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令人心神莫名安宁的淡香。这香气清冽中带着一丝微苦,与醉红楼那浓腻的脂粉香截然不同,也不同于记忆中她身上常有的新鲜草药味。

韩羿拧着眉,循着香气的来源望去。视线落在唯一的小窗棂上——那里挂着一只小小的、针脚细密的青色荷包。荷包已经洗得发白,边角磨损,显然是旧物。香气正是从里面幽幽散发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走近,粗粝的手指捏起那只荷包。入手轻软,里面似乎塞满了干燥的植物碎屑。他认得这荷包,他曾看到云漪闲暇之时坐在花园里一针一线的缝纫,那时他经过看了看,还嫌弃的嘲笑了一声“真丑”。只是,她似乎在里面放了特别的东西。

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情绪,韩羿的目光转向屋内唯一的家具——那张斑驳的妆台。他带着泄愤的目的,一把拉开那唯一的抽屉。

抽屉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本书册整齐地叠放着。书页泛黄,边角卷起,显然被主人翻阅过无数次。

韩羿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上是几个古朴的篆字——《本草拾遗》。他皱了下眉,觉得有些眼熟。随手翻开,扉页处印着一个小小的、清晰的朱红印记——太医院的藏书印!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画面瞬间撞入脑海。

那是几年前的深秋,他感染风寒,咳嗽不止。老将军忧心,亲自带他去太医院请院判诊治。院判开了药方,那药汁苦涩得难以下咽。他心中憋着一股邪火,趁着老将军和院判说话的空隙,瞥见旁边书架上放着的这本《本草拾遗》。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或许是出于对苦涩汤药的迁怒,或许是少年人纯粹的恶作剧心性,他顺手就把它塞进了袖子里,想着回来找个机会,把这“偷书”的罪名栽到那个整天摆弄草药的丫头头上,看她惊慌失措百口莫辩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回来后,正巧赶上云漪十六岁生辰。府里自然不会给一个丫鬟过什么生辰,她大概也只是默默在后厨多领了个鸡蛋。那天他心情似乎不错,或者是刚“偷”回来的书在袖子里硌得慌,经过她那个破落院子时,看见她正蹲在墙角侍弄几株不知名的野草自言自语,背影单薄。

他鬼使神差走过去,才勉强听清她在许生日愿望,也才知道今日是她生辰。生日愿望是什么,他已不记得了,只记得云漪大概是因为阳光照到他的身影投在地上而发现了身后的他,他竟因为偷听而感到尴尬,轻咳一声地将那本《本草拾遗》随手抛了过去,语气是惯常的漫不经心:“喏,赏你的生辰礼。破烂玩意儿,放我那儿占地方。”

他记得很清楚,云漪接住书时先是愣了一下,看清书名后,那双总是低垂着的、沉寂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亮得惊人,像夜幕里骤然划过的流星。她紧紧抱着那本书,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第一次在他面前绽开了一个真实的、带着巨大惊喜和感激的笑容,嘴角弯起,露出一点点洁白的贝齿,连眉梢都染上了生动的光彩。

“谢……谢少爷赏赐!”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颤抖。

那笑容太过晃眼,以至于韩羿当时都怔了一下,随即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冷哼一声便走了。后来,他忙于校场演武和京中子弟的游猎,早把栽赃的事抛到了脑后。太医院也并未追查一本普通医书的去向,这事便不了了之。

如今,这本带着太医院印记的医书,就躺在他手里。书页被摩挲得光滑,边角卷曲,显然被它的主人视若珍宝,翻阅了无数遍。扉页上,甚至还有几处极淡的、被水滴晕开的墨迹,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

韩羿攥着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此刻竟被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堵住,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烦躁地将书塞回抽屉,视线扫过空荡的桌面,又猛地顿住!他想起自己房中床头,似乎也挂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青色荷包!那是何时挂上去的?他从未在意过!

韩羿几乎是逃离般转身离开了这间让他窒息的破屋,大步流星地冲回自己宽敞奢华的主屋。他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前,果然在靠近里侧的床柱上,看到了一个同样针脚细密的青色荷包。

他一把扯下荷包,捏在手里。荷包轻飘飘的,里面也塞着干燥的植物碎屑,散发着一种与云漪屋里那只相似、却又不同的淡香。他粗暴地扯开系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是一些深褐色、已经干枯卷曲的叶片和细藤。

“老吴!”韩羿扬声喊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很快,巡夜经过的老管家老吴便出现在门口,躬身道:“少爷,您叫我?”

韩羿摊开手掌,将那些干枯的植物递到老吴面前,语气生硬:“看看,这是什么?”

老吴凑近,借着明亮的烛光仔细辨认了一下,又拿起一小片叶子闻了闻,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恭敬答道:“回少爷,这是夜交藤的叶和藤。寻常百姓家常用它晒干了缝在枕头里或者做个香囊挂在床头,取其安神助眠之效。算是个……不值钱但好用的土方子。”

夜交藤……安神助眠……

韩羿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猛地攥紧掌心,那些干枯脆弱的叶片和藤蔓瞬间在他指间化为齑粉,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

安神助眠……

无数被他刻意遗忘、或是从未在意的画面,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潮水,汹涌地冲进脑海,带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不知何时,她在自己小屋后面极隐蔽的角落里,偷偷开垦了一小片土地,种了些常见的草药。那是她在将军府冰冷压抑的生活里,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带着生机和希望的慰藉。被他发现后,他带着几个狐朋狗友,以“清理府中杂物”为名,当着她的面,嬉笑着用靴子、用木棍,将她精心照料的小小苗圃践踏得一片狼藉。她当时就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那双眼睛,死寂得像两口枯井。

少年时期的他第一次跟朋友们彻夜畅饮,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云漪端来醒酒汤想扶他起身喝下,他厌恶的向云漪扔去枕头,云漪躲闪不及撒了碗中汤药烫了手,好在只是轻微烫破了点皮。云漪一言不发,猩红的眼角有水雾萦绕,捡起地上碎成两半的碗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红肿着手给他重新端了一碗进来,放在桌面上平静的说了句:“韩少爷,这是醒酒汤,你记得趁热喝。”便退了出去。

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这样一个人儿,被他践踏了心血,甚至弄伤了几次,在他每次都叫红楼的管事上门吆喝说他已经把她“卖了”的时候,都哭着求他不要将她赶走,只是这次为什么会这样,是哪里出了问题?

韩羿高大的身躯僵硬地立在原地,手中还残留着夜交藤的粉末。床头那只被扯坏的青色荷包,无力地垂落在他脚边。

窗外,更深露重。屋内烛火跳跃,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微微晃动。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遮掩地,看到了自己施加在另一个生命上的、长达十年的、彻骨的冰冷与恶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愕、茫然、以及一丝从未有过的、名为“懊悔”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缓缓收紧。

懊悔?韩羿心里震惊了一下,他居然会有这种念头。府里哪个下人没有被他捉弄欺负过?就连岁数最大的老吴,在他小时候也没少折腾,怎么会因为一个买来的丫头而产生这样愧疚。他蹙着眉,一言不发。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