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晨光熹微,驱散了将军府内彻夜的压抑,却驱不散韩羿眼底的阴霾和眉宇间深刻的疲惫。他几乎一夜未眠,云漪小屋里那破败的景象、抽屉里那本被翻烂的医书、还有老吴口中“安神助眠”的夜交藤……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反复纠缠,让他心烦意乱。更深重的,是昨夜醉红楼中,那个水蓝色身影冰冷决绝的眼神,以及他自己那失控暴怒的狼狈模样。他烦躁地灌下一大口冷茶,试图压下喉头的苦涩和心口那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滞闷感。

“哟!韩大将军!这是打哪儿吃了败仗回来?瞧这脸色,啧啧,比那城隍庙里的判官还难看!”

一个清越又带着十足戏谑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突兀地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韩羿猛地抬眼。只见书房门口斜倚着一个身影,一身华丽到近乎张扬的银红锦袍,滚着金边,衣襟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和一截线条优美的锁骨。来人面如冠玉,眉眼精致得近乎妖冶,鼻梁高挺,唇色是天然的嫣红,唇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肤色白皙,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金环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颊边。整个人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幅活色生香的工笔画,雌雄莫辨,风流自成。正是与韩羿一同长大、臭味相投的损友——靖安侯府的独子,苏清让。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段妖娆、穿着西域舞娘服饰、蒙着面纱的异域美人,正低眉顺眼地站着,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苏清让?”韩羿皱紧眉头,语气不善,“你什么时候滚回来的?” 他此刻心情恶劣到极点,实在没心思应付这个不着调的家伙。

“昨儿夜里刚进京,这不,惦记着老友,连美人儿都顾不上安置,一早就巴巴地来看你了!”苏清让摇着一柄玉骨折扇,施施然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韩羿对面那张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圈椅,姿态慵懒得像只餍足的猫。他上下打量着韩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促狭,“啧啧啧,瞧瞧这黑眼圈,这身煞气……快跟兄弟说说,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惹我们韩小将军?莫不是……跟那位西域美人儿有关?”他朝门口的美人努了努嘴。

“滚蛋!”韩羿没好气地低吼一声,别开脸,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灌下去,试图浇灭心头的烦躁。

苏清让也不恼,扇子摇得越发悠闲,眼珠一转,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八卦意味:“哎,我刚回来,就听了个大热闹!听说咱们韩小将军昨夜在醉红楼为了个姑娘,大展神威,差点把那销金窟给掀了?啧啧,冲冠一怒为红颜,够劲儿!快说说,是哪位天仙下凡,能让我们这位眼高于顶、视红粉如骷髅的韩将军如此失态?”

韩羿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杯中的冷茶都晃荡出来几滴。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苏清让看着他这副模样,非但没闭嘴,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桃花眼里精光闪烁,折扇“啪”地一收,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恍然大悟的夸张:“哦——!我知道了!莫不是……那个被你‘卖’了的小草药丫头?叫……云什么来着?”

苏清让见过云漪,不如说年少时一起“摧毁”云漪细心栽培的草药圃之人,其中就有他。

韩羿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射向苏清让,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怒火。

苏清让却浑不在意,反而啧啧称奇:“真是她?啧啧啧,这可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韩羿,你小子行啊!以前在府里把人当猫儿狗儿似的逗弄欺负,看不顺眼就一脚踢开,如今踢到铁板了,人家摇身一变成了醉红楼的头牌清倌,万人追捧,不搭理你了,你倒急了?还跑去抢人?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眼泪都快出来了。

“苏、清、让!”韩羿猛地站起身,额角青筋暴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到那张俊美得欠揍的脸上。

“哎哎哎!别动手!开个玩笑嘛!”苏清让见好就收,连忙摆手,脸上笑意未减,但眼神却正经了几分,“兄弟我是真没想到,你对她……来真的?”

“什么来真的!”韩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否认,声音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暴躁,“她是我韩家的奴婢!生是韩家的人,死是韩家的鬼!不过是看她在那腌臜地方丢我将军府的脸面,想把她弄回来罢了!”

“哦?是吗?”苏清让挑眉,显然不信,“弄回来继续当猫儿狗儿欺负着玩?那你在醉红楼弄得人尽皆知做什么?换个丫鬟欺负不就成了?还把自己气成这样?”他毫不留情地戳穿。

韩羿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看他这副吃瘪又嘴硬的样子,苏清让心中了然。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行了,别死鸭子嘴硬了。兄弟我万花丛中过,这点小女儿心思还看不透?你呀,就是欺负人欺负惯了,突然发现那被你踩在脚底的小草不但没枯死,反而开出了你从未见过的漂亮花儿,还引得一群蜜蜂围着转,你心里不舒坦了,占有欲作祟,觉得那花儿就该是你的,对不对?”

韩羿想反驳,却发现苏清让的话像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他混乱思绪的某个角落。他烦躁地坐下,默认了。

苏清让见他不吭声,知道说中了,脸上露出狐狸般的狡黠笑容:“想把人弄回来,简单啊!你之前那套威逼利诱、打打杀杀的法子,上阵杀敌还行,对付这种被你欺负狠了、又在风月场里开了眼、心里憋着一股劲儿的小美人儿,只会适得其反!她现在翅膀硬了,心也硬了,你越凶,她越跟你对着干!”

“那你说怎么办?”韩羿没好气地问,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哄啊!”苏清让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绘着活色生香的仕女图,他轻轻摇着,一副情圣指点江山的派头,“女人嘛,特别是这种刚成年的、从小缺爱的小丫头,心其实最软了!她们渴望什么?渴望被重视,被温柔对待,被捧在手心里!你以前给过她什么?除了打骂就是羞辱!现在,你得反着来!”

“哄?”韩羿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眉头拧成了疙瘩,满脸的嫌弃和不耐烦,“让我去哄她?低声下气?拉不下这个脸!”

“啧!榆木脑袋!”苏清让用扇子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韩羿,“谁让你低声下气了?‘哄’也是有技巧的!要不动声色,要恰到好处!让她感受到你的‘诚意’和‘改变’!”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开始面授机宜:“首先,别再摆你那将军臭架子!也别再提什么奴婢主子的!她现在可不是你府里那个任你搓圆捏扁的小丫头了!你得把她当个‘人’看,至少表面上要这样!”

“其次,投其所好!她喜欢什么?草药?医书?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还‘赏’过她一本太医院的破书吗?她当时是不是高兴坏了?那就再找!找更好的!孤本的!珍贵的!甭管花多少钱,找那些市面上难寻的医书古籍!还有,她不是懂点医术吗?找些珍稀的药材!什么百年老参,雪域灵芝,弄点来!就说……就说你体恤她以前在府里辛苦,特意寻来给她‘赔礼’的!”苏清让刻意加重了“赔礼”二字。

“赔礼?给她?”韩羿的声音陡然拔高,满脸的不可置信和抗拒。

“对!就是赔礼!”苏清让斩钉截铁,“姿态放低点怎么了?韩信还能忍胯下之辱呢!你这点面子算什么?先把人哄得心软了,让她觉得你‘幡然醒悟’、‘浪子回头’了,她才会放下戒心!”

他顿了顿,看着韩羿依旧铁青纠结的脸,抛出了最具诱惑力的“定心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洞悉人心的精明和一丝玩味:

“等把人哄回来了,重新攥在手心里了,再想怎么‘欺负’她,让她乖乖受着,还不是你韩小将军一句话的事?”

这句话,如同带着魔力的钥匙,瞬间击中了韩羿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和那点不愿承认的、扭曲的占有欲!

是啊!只要把她重新弄回来,关在这将军府的高墙之内,切断她和外界的所有联系,让她重新变回那个只能依附于他、仰他鼻息的云漪……到时候,他再慢慢“收拾”她,让她为今日的忤逆付出代价,让她明白谁才是她的主宰!现在受点委屈,低个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权宜之计!

韩羿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动,眼底的暴戾和烦躁被一种新的、带着算计的暗芒取代。他沉默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仿佛点燃了某种决心。

苏清让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他知道,他这个自小一起惹是生非的兄弟,已经上钩了。他慵懒地靠回椅背,重新摇起折扇,对着门口静候的西域美人招了招手:“来,给韩将军斟杯热茶,暖暖身子,也暖暖他那颗……嗯,准备去‘哄人’的心。”

西域美人袅袅婷婷地走上前,玉手执壶,为韩羿重新斟满一杯热茶,眼波流转间带着异域的风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韩羿盯着那杯热气袅袅的茶,没有立刻去端。他脑中飞快地盘算着苏清让的话,一个模糊却带着强烈目的性的计划,正在他那颗被傲慢和占有欲占据的心底,悄然成形。哄?赔礼?只要能把她重新掌控在手中,这些……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忍受。

他似乎已经想到了等把云漪哄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罚她把府里所有的恭桶都刷一次!

苏清让那番“哄”字诀外加“秋后算账”的定心丸,如同给困兽开了锁,让韩羿烦躁阴郁的心绪豁然开朗。淤积一夜的滞闷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股新的、带着明确目标的斗志重新燃起。他不再纠结于昨夜醉红楼的狼狈,也不再沉溺于那破败小屋带来的莫名冲击,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先把人弄回来!

心结暂解,困倦便汹涌袭来。韩羿草草用了点午膳,竟破天荒地回房补了个觉,这一觉直睡到日暮西沉。醒来时,神清气爽,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特意挑了身低调却不失贵气的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铜镜中映出的面容俊朗依旧,只是眼底深处那抹算计的精光,比平日更盛。

接下来便是选“赔礼”。苏清让说的那些孤本医书、珍稀药材,听着虽好,但仓促间哪里去寻?况且,韩羿内心深处对“赔礼”二字依旧带着本能的抗拒,总觉得太过郑重其事,失了身份。他拧眉思忖半晌,忽然想起一个地方——春田斋。

京城首屈一指的点心铺子,用料考究,做工精细,价格更是昂贵得令人咂舌,寻常百姓家一年到头也未必舍得买上一块。他记得自己弱冠成人礼那年,父亲大宴宾客,席间便上了春田斋的各色点心,其中就有那香气四溢的桂花糕。彼时,小小的云漪作为他的贴身丫鬟,垂手侍立在侧。宴席喧嚣,觥筹交错,她安静得像一抹影子。但当那碟晶莹剔透、点缀着金黄桂花的糕点被端上来时,韩羿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抬起,飞快地瞟了一眼那碟糕点,小巧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喉头似乎还轻轻滚动了一下。那瞬间的渴望,如同受惊的小鹿,一闪而逝,随即被她更深地埋下头去掩盖。

当时的韩羿,心中只有不屑的嗤笑。他甚至恶意地想着,等宴席结束,这些吃不完的精美点心,便是拿去喂后院的猎犬,也绝不会施舍给这个卑微的丫头半块。

如今想来,那竟是他记忆中,关于她“喜好”的唯一一点线索。

“就它了!”韩羿拍板决定。桂花糕香甜精致,算不得贵重(至少在他眼里),却足够“特别”,足以显出他的“心意”。他亲自策马去了春田斋,在掌柜殷勤的招呼下,选了最上等的一盒,用精致的描金食盒盛着,提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