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色初临,华灯再上。韩府的油壁马车再次停在了醉红楼那灯火通明、笙歌不绝的门前。

这一次,韩羿的现身带来的不是煞气,却引发了更深的恐慌。

他刚踏下马车,门口揽客的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一眼认出他,脸上的媚笑瞬间僵住,如同见了鬼魅,花容失色地尖叫一声,提着裙摆就往楼里跑,连声喊着:“妈妈!妈妈!不好了!那位煞星又来了!”

楼内的丝竹声似乎都滞涩了一瞬。很快,鸨母便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脸上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那惊恐的煞白,发髻都歪了几分。她几乎是扑到韩羿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哎哟我的小祖宗!韩……韩将军!您……您怎么又大驾光临了?昨儿个是妈妈的不是,没招呼好您,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再……” 她吓得语无伦次,生怕这位爷一言不合又要动手抢人。

韩羿看着眼前这混乱的景象,眉头微蹙,心中掠过一丝不耐,但想到苏清让的“教导”,强压下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慌什么?本将军今日是来听曲儿的。”他扬了扬手中的描金食盒,“碧漪姑娘今晚的档期,本将军包了。按规矩,价高者得。”

鸨母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煞星……是来花钱听曲儿的?还按规矩?她狐疑地打量着韩羿,见他虽面色冷峻,但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还提了个精致的食盒……莫非真是转了性?不管怎样,有钱不赚是傻子!鸨母脸上瞬间堆起职业化的谄笑,腰也直了几分:“哎哟!瞧妈妈我这眼神!将军您快里边请!碧漪姑娘今晚刚好有空档,我这就去安排!保证给您安排最好的雅间!姑娘,快请将军上楼!”她连忙招呼一个还算镇定的侍女引路。

这一次,鸨母亲自安排的是三楼最幽静、视野最好的一间雅室“揽月轩”,远离了大堂的喧嚣。

韩羿在雅间坐定,目光扫过布置清雅的房间,最终落在门口。很快,珠帘轻响,那抹曼妙的身影走了进来。云漪,或者说碧漪,依旧穿着素雅的衣裙,眉心的海棠花钿在柔和的宫灯下静静绽放。她看到韩羿,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警惕和了然,但面上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碧漪”的平静疏离。她微微福身:“将军。”

韩羿看着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又隐隐有窜起的趋势。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想起苏清让的话,将手边的描金食盒往前推了推,动作有些僵硬,语气更是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生硬:“给你的。”

云漪的目光落在那精致华贵的食盒上,并未伸手去接,只是平静地问:“将军这是何意?”

“打开看看。”韩羿移开视线,盯着桌上的茶盏,仿佛那青瓷上的花纹极其有趣。

云漪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上前,打开了食盒的盖子。一股浓郁的、甜腻的桂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四块晶莹剔透、点缀着金黄桂花的糕点——正是春田斋的招牌桂花糕。

她看着那熟悉的点心,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被那浓郁的香气带回了多年前那个觥筹交错、而她只能垂手侍立、饥肠辘辘的夜晚。那瞬间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深深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田。

韩羿见她沉默,以为她被这“厚礼”震住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语气也缓和了些,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意味:“我记得你小时候……似乎挺馋这个?春田斋的,尝尝吧。”他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温和”一点,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矜傲。

云漪缓缓抬起眼,看向韩羿。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喜,没有感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那沉寂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嘲讽。她轻轻合上食盒的盖子,声音清冷,如同玉磬相击:“将军记性真好。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碧漪在此,衣食无忧,倒不劳将军破费惦记。”

韩羿脸上的那点缓和瞬间凝固。他预想过她会欣喜,会感激,会软化,却唯独没料到是这般冷淡疏离的拒绝!一股被拂了面子的怒意直冲头顶,他强压着,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将军特意给你买的!”

“将军厚意,碧漪心领。”云漪微微垂眸,姿态恭顺,话语却寸步不让,“只是无功不受禄。将军若想听曲,碧漪自当尽心侍奉。至于这糕点……”她顿了顿,抬眼直视韩羿,目光澄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还请将军收回,或赏给他人吧。”

“你!”韩羿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云漪,看着她那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眉间那朵刺眼的海棠花,昨夜在醉红楼受挫的怒火和此刻被拒绝的难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他想掀翻桌子,想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凭什么敢如此放肆!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云漪似乎感受不到那迫人的压力,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风雨中一株柔韧的青竹。

韩羿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突突直跳。他死死盯着云漪,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话:“好……好得很!云漪,你给本将军记住今天的话!”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他看也不看那盒被拒绝的桂花糕,带着一身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和冰冷的寒意,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雅间,厚重的门帘被他甩得噼啪作响。

鸨母一直提心吊胆地守在门外不远处,听到动静吓得一哆嗦,只见韩羿脸色铁青、煞气腾腾地冲出来,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很快消失在门外夜色中。她连忙探头看向雅间内,只见云漪正弯腰扶起被撞倒的椅子,动作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桌上那盒精致的桂花糕,孤零零地散发着甜腻的香气,无人问津。

鸨母拍着胸口,长长松了口气,暗道:“菩萨保佑,没打起来就好……” 至于那盒价值不菲的点心?她眼珠一转,扭着腰走了进去:“哎哟我的好姑娘,这春田斋的桂花糕可是稀罕物,将军既然赏了,你不吃,妈妈我可就……”

云漪直起身,淡淡看了鸨母一眼,那眼神让鸨母后面的话自动消音。她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清凉的夜风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浓郁的桂花甜香。

她望着楼下韩羿的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眉心的海棠花在夜风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清冷的寒意。

那盒象征着“过去”和“施舍”的桂花糕,终究未能融化她心中冻结了十年的寒冰。韩羿的第一次“哄”,以他强压怒火、不欢而散告终。而云漪,在风月场的泥沼中,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

靖安侯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拍得震天响,急促而暴躁,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几只寒鸦。

内院深处,苏清让正拥着新得的西域美人,软玉温香在怀,薄纱帐内暖意融融,眼看就要共赴巫山。急促的脚步声和贴身小厮刻意压低的禀报却在门外响起:“小侯爷,韩将军……韩将军他来了,脸色很不好看,嚷嚷着一定要立刻见您!”

苏清让埋在美人颈窝的动作一顿,片刻后,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冶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了然的“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嘴角歪了歪,带着点被打断好事的烦躁,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松开怀中温软的娇躯,懒洋洋地吩咐:“得了,让他去前厅等着。伺候爷更衣……算了,就这么去吧。”他随意扯过一件薄薄的银线暗纹中衣披上,松松垮垮地系了带子,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和精致的锁骨,赤着脚便趿拉着软底绸缎鞋,打着哈欠往前厅走去。

前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扑面而来的低气压。韩羿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绷得死紧,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暴怒。他脚下昂贵的地毯上,似乎还带着夜露的湿痕。

“韩羿?”苏清让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抱怨,“你大晚上不睡觉,跑来扰我清净作甚?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韩羿猛地转过身。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下颚线紧紧绷着,仿佛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他没有回答苏清让的调侃,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钉在空气中某个无形的点上,仿佛要将那虚无刺穿。他大步走到厅中的紫檀木八仙桌旁,一撩衣袍下摆,重重坐下,震得桌上的杯碟都轻轻一跳。

“陪我喝酒!” 四个字,如同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冰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濒临爆发的狂躁。

苏清让挑了挑眉,看着他这副要吃人的模样,他心中了然,非但没恼,反而觉得有趣极了。能让韩羿气成这样,那丫头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啧啧啧,”苏清让慢悠悠地踱到桌旁,在韩羿对面坐下,挥手示意噤若寒蝉的下人,“去,把我珍藏的那两坛三十年的‘烧春刀’搬来!再弄几个下酒的小菜,要快!”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韩羿那张黑如锅底的脸,“说说吧?怎么个事?”

韩羿先是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下,仿佛要浇灭心中的火,才将刚刚提着桂花糕去赔礼却碰了一鼻子灰的事给苏清让一五一十的说了。

韩羿猛地一拳砸在坚实的紫檀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刚端上来的酒坛都晃了晃。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那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韩羿何曾对谁低过头?特意给她买那劳什子糕点,她竟敢……竟敢给我原封不动地退回来!还说什么‘无功不受禄’!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下人战战兢兢地拍开酒坛的泥封,浓郁辛辣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苏清让亲自执起沉重的酒坛,将两个海碗大的青玉杯斟得满满当当,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

“来来来,消消火,先喝一碗!”苏清让将其中一碗推到韩羿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姿态依旧慵懒,眼神却带着洞悉的精明,“我就说嘛,你那法子太糙!春田斋的桂花糕是不错,可你也不想想,你现在送她这个,她心里能是什么滋味?是甜?还是……涩得慌?”

韩羿端起那碗烈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如同刀子般滚过喉咙,灼烧着五脏六腑,却奇异地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只剩下一种烧灼的麻木和更深的烦躁。他重重放下空碗,碗底磕在桌面发出脆响,喘着粗气:“那你说怎么办?医书药材一时半刻寻不到好的!难道要我给她跪下不成?!”

“跪下?那倒不至于。”苏清让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让他惬意地眯起了漂亮的桃花眼,“不过,你得让她看到‘诚意’。诚意不是靠一块糕点就能打发的。女人心啊,是水做的,也是冰做的,你以前用石头砸了它十年,现在想用一块糖就让它化开?做梦呢!”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你得让她觉得,你是真‘悔过’了!光送东西不行,得让她想起点……好的?”

“好的?”韩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我跟她之间,有什么‘好’的?” 他脑海中闪过的,全是破碎的一片狼藉。

“没有?”苏清让挑眉,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你再想想?仔细想想?比如……她刚进府那会儿?那么小一个丫头,无依无靠的,除了你爹,府里还有谁对她稍微……嗯,不那么坏?” 他引导着。

韩羿皱着眉,烦躁地又给自己倒满一碗酒,辛辣的液体再次灌下。在酒精的灼烧和刺激下,一些极其模糊、被他刻意忽略的画面,如同沉在水底的碎片,艰难地浮了上来。

……似乎有那么一次,很早了。他带着几个狐朋狗友在府里玩闹,不知谁提议要玩“捉迷藏”,还故意把范围划到了府邸最偏僻的角落。他为了躲藏,鬼使神差地钻进了云漪住的那片破院子后面的杂物堆里。等了许久,同伴们都没找来,天色却暗了下来。杂物堆里又黑又闷,还散发着霉味。他正烦躁地想出去,却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他以为是同伴,屏息等着,却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云漪。她提着一盏光线极其微弱的小油灯,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她似乎在找他?还是只是路过?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在那片昏暗的光线下,用那细弱蚊呐的声音,试探性地、带着点害怕地喊了一声:“少……少爷?您在……这儿吗?” 当时他只觉得被这卑微的丫头发现很丢脸,立刻恶声恶气地呵斥她:“滚开!谁让你过来的!滚!” 她吓得手一抖,油灯差点掉地上,连忙缩着脖子跑开了。

还有一次……好像是冬天,他练功后出了一身汗,嫌回房太远,便就近去了离校场不远的一处闲置暖阁休息。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条半旧的、洗得发白的薄毯子,带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草药味……毯子很薄,根本挡不住多少寒意,却莫名地让他觉得没那么冷了。当时他只以为是哪个粗心的仆役随手放的,从未深究……

这些画面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韩羿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软弱”的念头驱逐出去,声音干涩而烦躁:“想不起来!就算有,也是她身为奴婢的本分!”

“本分?”苏清让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韩羿啊韩羿,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行,我知道了,合着你是半点好没给着人家,全是恶行。”

“那又怎样?”韩羿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强硬,“吓唬吓唬她罢了!又没真把她怎么样!”

苏清让扶了扶额,差点就要对这根木头失去耐心。“那你到底还想不想让她回来了!”

“想!”韩羿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迫切,仿佛是云漪坐在他对面询问他你想不想我回去。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韩羿轻咳一声,重新坐定,为掩心虚的拿起酒杯闷了一口。

“那你听我的,你就每天都去光顾,控制自己不要发脾气,该听她抚琴唱歌便听,她问你就答,实在不行不说话也可以,就让她看到你的决心。”苏清让盯着他,语重心长的说道,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这……能行吗?”韩羿猛地抬头,眼神死死盯着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苏清让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交织着暴怒、惊骇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哀求的光芒,心中微微一叹。这个骄傲到不可一世、视他人如草芥的兄弟,这次恐怕是真的……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