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告别了苏清让时已晨曦微露,宿醉的头痛欲裂和一种更加偏执、更加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牢牢攫住了他——

他不能放手!绝不能!

那个叫云漪的丫头,必须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用什么手段!

于是,醉红楼的老鸨惊恐地发现,那位煞神韩小将军,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以一种更令人胆战心惊的方式卷土重来了。

自那晚不欢而散后的第二日起,醉红楼刚摆出招牌,将军府的亲兵便会准时出现在门口,将一袋沉甸甸、足够包下头牌清倌人整晚的金锭,不容分说地塞进鸨母手里。没有威胁,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硬邦邦的吩咐:“今晚‘揽月轩’,碧漪姑娘的档期,韩将军包了。”

起初,鸨母和云漪都如临大敌,以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韩羿憋着更大的坏招。云漪甚至尝试过称病,或是让其他姐妹,包括最擅周旋的绮月去“揽月轩”应付。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被冷着脸的韩羿毫不留情地轰了出来,连绮月那无往不利的媚眼和巧舌,在他面前都碰了壁,只换来一句冰碴子似的:“让她自己来。”

无奈之下,云漪只能每日戌时,抱着琴,踏入那间熟悉的“揽月轩”。

推开门,他通常已经在了。

依旧是一身华服,有时是玄色劲装,有时是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他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烛光跳跃,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薄唇习惯性地紧抿着,眉宇间仿佛凝着万年不化的寒霜,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然而,让云漪意外的是,他只是在她进来时,抬起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极快地扫她一眼,目光复杂难辨,却并未像从前那样立刻出言刁难或羞辱。甚至连鸨母和其他伶人最担心的摔东西、掀桌子也一次都没发生。

他只是沉默。

沉默地自斟自饮,沉默地看着窗外迷离的灯火,或是……沉默地看着她。

当云漪在琴案后坐定,纤指拨动琴弦时,整个雅间便只剩下清越的琴音和她空灵的歌声。韩羿会停下饮酒的动作,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第一次听到她完整的歌声,韩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那声音……太不一样了。

不再是将军府里那个总是低着头、说话声若细蚊、带着怯懦颤抖的丫鬟。她的歌声清亮、干净,像山涧流淌的泉水,带着一种天然的穿透力,婉转悠扬处又似春风拂过柳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她自己的韧劲儿。那些带着山野气息的小调从她唇间唱出,竟有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与他记忆中那个卑微模糊的影子判若两人。

韩羿端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眼神幽深。

他发现自己竟能分辨出她今日弹的曲子与昨日不同。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当她唱到某些高亢或转折处,眉宇间那细微的变化。她垂眸专注抚琴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琴弦的颤动而轻轻抖动……这些细节,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从未注意过,或者说,从未屑于去注意。

每晚的流程几乎固定不变。

云漪弹唱几曲后,会起身微微福身告退。韩羿从不挽留,也不说话,只是在她转身时,目光会紧紧追随着那抹水蓝色的身影,直到珠帘落下,隔绝了视线。然后,他会独自一人,将杯中残酒饮尽,在醉红楼即将打烊的喧嚣声中,沉默地起身离开。

鸨母从最初的战战兢兢,渐渐变成了满心欢喜——这位煞神如今成了最稳定、出手最大方的豪客!只要他不闹事,安安静静花钱听曲儿,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只有云漪,心底的疑虑和不安如同藤蔓,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中悄然滋长。

他到底想干什么?

花重金,每天准时来,就为了听她唱几支曲子?看他那张阴沉的脸,绝不像是在享受。若说是憋着更大的坏招……可除了那迫人的沉默和探究的目光,他确实什么都没做。

这种悬而未决的、被沉默笼罩的窥伺感,比直接的暴怒和羞辱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像被投入了一个无形的牢笼,每晚都要在韩羿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下,强自镇定地抚琴、歌唱,维持着“碧漪”应有的体面。

她尝试过在弹唱间隙,主动开口询问:“将军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或是告退时说:“夜深了,将军早些回府安歇。” 得到的回应,永远是他从鼻子里发出的一声极淡的“嗯”,或是干脆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沉沉地锁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绮月有一次私下里对她说:“那韩小将军看你的眼神……啧,像狼盯着到嘴的肉,又像……像丢了魂儿似的。怪瘆人的。你可得小心点。”

小心?云漪只能苦笑。在这醉红楼,在绝对的权势和金钱面前,她的小心又能有多少分量?她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等待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惊涛骇浪。

而韩羿,每晚离开醉红楼,策马穿过寂静的街道,回到那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将军府时,心头同样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烦闷和焦躁填满。

他看着她,听着她,却感觉离她越来越远。

那层“碧漪”的面具,那眉心的海棠花,那清冷的疏离感,像一道无形的、坚固的壁垒,将他隔绝在外。他砸不开,也越不过。

他砸过钱,没用。

他试图“哄”,碰了一鼻子灰。

他甚至……开始忍受这种近乎自虐般的、沉默的“陪伴”。只为了每天能看到她,听到她,确认她还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这完全背离了他最初“哄回来再收拾”的简单粗暴计划。一种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更让他烦躁的是,他发现自己竟开始……习惯?习惯每晚准时踏入醉红楼,习惯在“揽月轩”等待她的到来,习惯在琴音和歌声中,让那积压了一天的暴戾和烦闷暂时沉淀下去。

这个认知让他惊骇!他韩羿,何时需要靠一个女人的琴声来安抚情绪?!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的灼烧感从喉咙直冲头顶,试图驱散心头那丝荒谬的“习惯”和更深沉的不安。他死死盯着琴案后那个沉静如水的女子,目光越发幽深锐利,仿佛要在她身上凿出一个洞来,窥探那平静表面下,到底藏着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夜复一夜,琴音依旧,歌声如昔。

他沉默地来,沉默地听,沉默地走。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

他在岸边焦躁徘徊,而她,在深渊的另一端,筑起了高墙。

今夜的风,似乎格外喧嚣,卷着初春的凉意,穿过醉红楼雕花的窗棂,发出呜呜的低鸣,搅动着满楼的暖香和喧嚣,也搅动着人心底那根紧绷的弦。

“揽月轩”内,烛火摇曳。韩羿比往日更早地坐在了窗边的位置。桌上已空了一个酒壶,他正自斟自饮着第二壶,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映着他轮廓分明却异常沉郁的侧脸。他喝酒的速度比往常快了许多,一杯接一杯,仿佛要用这辛辣的液体浇灭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无名火。

珠帘轻响,那抹熟悉的水蓝色身影抱着琴,如约而至。

云漪的目光在他面前空了大半的酒壶上停顿了一瞬,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他今晚似乎……有些不同。但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平静,微微福身:“将军。”

韩羿抬起眼。烛光下,她的容颜清晰得刺目。眉心的海棠花钿依旧娇艳,衬得肌肤胜雪。那双沉静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澈却深不见底,映不出他的影子,也映不出任何波澜。过去十多天里,他每日沉默地看,沉默地听,这张脸早已刻入脑海,可今夜,在酒精的蒸腾和窗外风声的鼓噪下,那熟悉又陌生的绝美容颜,竟在他心底掀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更深的烦闷。

“来了?”韩羿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移开视线,反而直直地盯着她,目光灼热,仿佛要将她穿透。

云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睫,走到琴案后坐下,将琴放好:“将军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韩羿仰头又灌下一杯酒,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压不住心头的燥热。他看着她在琴弦上调试的手指,纤细白皙,骨节分明,灵活得不像话。“你的琴……弹得不错。跟谁学的?以前在府里,倒没见你摆弄过这些。”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多日来的沉默,话题却有些突兀。

云漪指尖微顿,头也未抬:“将军贵人多忘事。奴婢在府里,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哪有机会学这些风雅之事?不过是进了这楼里,鸨母请人教的皮毛罢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皮毛?”韩羿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却锐利,“能把《高山流水》弹出那份孤高,把《采莲谣》唱得那般空灵,可不像皮毛。你这嗓子……倒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和……酸意。他想起那些为她掷金的文人商贾。

云漪终于抬眼看他,眸色清冷:“将军谬赞。不过是求生之技,糊口罢了。”

“糊口?”韩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压迫感,“在将军府,难道少了你一口饭吃?非要跑到这腌臜地方来抛头露面,卖弄……才艺?” 他故意加重了“卖弄”二字,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云漪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迎视着他带着酒意和侵略性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将军府的一口饭,奴婢受之有愧,也消受不起。在这里,至少能凭自己的本事,挣一份干净的钱。” “干净”二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干净?”韩羿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酒精混合着连日来的压抑和被顶撞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杯碟震得叮当作响!“云漪!少在这里跟本将军玩文字游戏!你以为你披上‘碧漪’这层皮,就真的干净了?说到底,你不过是个……”

后面侮辱性的话语还未出口,云漪已霍然站起,那张沉静的脸上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出清晰的怒意和屈辱,她打断他,声音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将军!请慎言!奴婢如今是醉红楼的碧漪,不是将军府的云漪!若将军今日来只是为了羞辱,恕碧漪无法奉陪!” 她抱起琴,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韩羿厉喝一声,酒精彻底冲昏了头脑,连日来积压的占有欲、挫败感、以及此刻被激怒的暴戾瞬间爆发!他一个箭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迫人的威压,瞬间堵在了云漪和门之间!

就在云漪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后退一步、背对着房门之际,韩羿那只没有端酒杯的手,借着转身遮挡的瞬间,极其迅速而隐蔽地“咔哒”一声,将门内侧那精巧的黄铜门闩轻轻拨落!

轻微的落锁声,被窗外喧嚣的风声和他自己的怒喝完美掩盖。

云漪并未察觉门已落锁,她抱着琴,警惕地看着眼前双目赤红、呼吸粗重的男人,心脏狂跳:“将军意欲何为?请让开!”

“让开?”韩羿盯着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眉间那朵因激动而仿佛更加鲜活的海棠花,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抗拒和疏离,一股毁灭般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要看她这副样子!他要撕碎这层冰冷的伪装!他要她变回那个只能依附他、惧怕他的云漪!

“本将军说了,让你跟我回去!”他低吼着,步步紧逼,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云漪脸上,“你聋了吗?!这地方有什么好?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你以为本将军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龌龊事?!跟我回去!我保你衣食无忧,再也不用对着那些恶心嘴脸强颜欢笑!”

“将军的好意,碧漪心领了。”云漪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脊背几乎贴上了冰冷的门板,声音带着颤抖却依旧坚定,“但奴婢说过,那里……没有奴婢的容身之处!请将军让开!” 她试图从他身侧挤过去。

“没有容身之处?”韩羿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他猛地伸手,不再是阻挡,而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攥住了云漪抱着琴的手腕!

“啊!”云漪痛呼一声,怀中的琴“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琴弦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那铁钳般的手掌滚烫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死死地箍着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属于男性的、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你放手!”云漪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可她的力量在韩羿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韩羿非但没松手,反而借着酒劲和蛮力,另一只手猛地扣住了她挣扎的手臂,用力一扯!云漪整个人被他狠狠地抵在了落锁的门板上!后背撞得生疼!

“容身之处?”韩羿低下头,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和颈侧,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低语,“本将军就是你的容身之处!以前是,以后也只能是!”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她近在咫尺的容颜,那因挣扎而微微散乱的鬓发,那剧烈起伏的胸口,还有那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张开的、如同花瓣般的唇……

一种原始的、被酒精和占有欲彻底点燃的冲动,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不再满足于只是攥住她的手!

他猛地低下头,带着滚烫酒气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狠狠地朝着那近在咫尺的、诱人的柔软压了下去!另一只禁锢着她手臂的手也松开,转而粗暴地揽向她的腰肢,要将她彻底禁锢在怀中!

“唔——!” 云漪的瞳孔骤然放大,惊恐和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拼命地扭头躲避,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扭动,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血痕!但那强硬的禁锢和滚烫的侵略感,如同天罗地网,让她无处可逃!那带着酒气的、灼热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肌肤,属于男人的、陌生的、带着掠夺意味的气息铺天盖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韩羿的唇即将攫取那抹柔软、他的手即将扣紧那纤细腰肢的瞬间——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伴随着一丝冰凉的触感,猝然抵在了韩羿颈侧跳动的脉搏之上!

那触感尖锐、冰冷,带着一种致命的威胁!

韩羿所有狂乱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