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五更鼓响,夜色未央。

紫禁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苏醒。午门外,早已候满了等待早朝的文武百官。绯袍玉带,煌煌赫赫,在宫灯摇曳的光线下,却照见一张张或凝重、或揣测、或眼观鼻鼻观心的面孔。

永宁侯沈谦穿着超品侯爵朝服,站在勋贵队列中,面色看似平静,笼在袖中的手却微微颤抖。他能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那些视线里带着探究、怀疑,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昨夜王府长史带来的最后通牒言犹在耳,李秉章那老匹夫今日会做什么,他心中已猜到大半。

陆明渊作为世子,亦有上朝资格,站在稍后方的位置,脸色苍白,眼底带着血丝,显然一夜未眠。他不敢抬头,只觉得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刺在他背上。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队列前方那位身着亲王蟒袍,神色淡然,甚至唇角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七王爷萧景恒。他仿佛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风波,与身旁一位宗室谈笑风生,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百官入朝——”

尖利的唱喏声划破清晨的寂静。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百官整肃衣冠,按品级鱼贯而入,穿过宽阔的广场,步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銮殿。

金龙盘柱,琉璃瓦烁,御座高悬,威严肃穆。

山呼万岁已毕,朝会按例进行。各部官员出列禀报政务,看似一切如常,但殿中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绷感,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所有人的眼角余光,都不自觉地瞥向那位垂手而立、闭目养神的御史大夫李秉章。

终于,在几项不甚紧要的议题之后,轮到了监察奏事环节。

李秉章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爆射,手持玉笏,大步流星出列,躬身朗声道:“臣,御史大夫李秉章,有本启奏!弹劾永宁侯沈谦,治家不严,纵仆行凶,草菅人命,行为失检,有负圣恩,有辱朝纲!伏乞陛下圣裁!”

洪亮的声音在金殿之上回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李秉章真的站出来,并且一开口就是如此严厉的弹劾时,整个朝堂还是一片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永宁侯和李秉章身上!

御座上的皇帝萧景琰,年近五旬,面容清瘦,眼神深邃,闻言微微抬了抬眼皮,声音平淡无波:“李爱卿,所劾何事?详细奏来。”

“臣遵旨!”李秉章挺直脊背,声音铿锵,将连日来查访所得,条理分明,一一陈奏。

从永宁侯府嫡女沈未晞“急病暴毙”后的种种蹊跷(丧事从简、死状不雅等),到马夫张奎“诱骗主家小姐、羞愧自尽”案的疑点(赌债被还、遗书伪造),再到近日侯府后院接连“杖毙”三名下人(实则滥用私刑、杀人灭口),以及重伤护卫的惨状和苦主家的悲愤,甚至隐约提及侯府资金流向可疑(黑风坳、百花楼等处),虽未直言与七王爷有关,却字字句句引人遐想!

他逻辑严密,证据链环环相扣,虽多为旁证和人证,但组合起来,却勾勒出一幅勋贵之家为掩盖丑闻、不惜草菅人命、甚至可能涉及更深利益的骇人图景!

朝堂之上,寂静无声,唯有李秉章慷慨激昂的声音回荡。百官听得心惊肉跳,看向永宁侯的目光已然大变!

沈谦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冷汗早已湿透内衫。他几次想开口打断辩解,却被李秉章凌厉的气势和确凿的细节压得说不出话,只能浑身发抖地听着。

陆明渊更是几乎站立不稳,脸色惨白如纸。

“陛下!”李秉章最后重重叩首,声音悲愤,“永宁侯府乃世袭勋贵,深受皇恩,本当为天下表率!然其治家如此昏聩,行事如此狠毒,视律法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若纵容此风,国法何存?纲常何在?臣恳请陛下,彻查永宁侯府一切事宜,严惩不法,以正朝纲,以安民心!”

一番话掷地有声,余音不绝。

金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光都看向了御座上的皇帝。

皇帝萧景琰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最终落在面如死灰的永宁侯身上。

“永宁侯,”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李爱卿所奏,你有何话说?”

沈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陛下!陛下明鉴!臣冤枉!李御史所言,多是市井流言,捕风捉影,恶意揣测!小女确是急病而亡,臣痛失爱女,心如刀割,岂会…岂会另有隐情?那马夫张奎乃是恶奴欺主,罪有应得!至于府中下人…确是因偷盗财物,被臣严厉惩戒,不料下人身子孱弱…乃是意外啊陛下!”

他磕头不止,言辞恳切,试图将一切推脱干净。

“哦?皆是流言?皆是意外?”皇帝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那伪造遗书之事,也是流言?滥用私刑致人死伤,也是意外?永宁侯,你当朕和满朝文武,都是三岁孩童吗?”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转厉!

沈谦吓得浑身一哆嗦,瘫软在地,语无伦次:“臣…臣…”

“陛下。”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去,竟是七王爷萧景恒出列。他面带忧色,语气沉痛:“皇兄,永宁侯或许治家确有疏失,管教下人不严,以致酿成惨剧,臣弟听闻亦感痛心。然李御史所言,牵扯甚广,部分证据似乎…也并非那么确凿。是否应谨慎查证,以免冤枉勋贵,寒了臣子之心?”

他看似在为永宁侯说情,实则轻描淡写地将“杀人灭口”的重罪淡化為“治家疏失”,并暗示李秉章证据不足,动机可疑。

李秉章立刻反驳:“王爷此言差矣!多条人命岂是‘疏失’二字可以掩盖?证据是否确凿,一查便知!臣奏请彻查,正是为了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恶徒!”

“李御史忠心可嘉,但办案也需讲求实证,岂能仅凭风闻奏事?”七王爷淡淡回应,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眼看两位重臣就要在御前争执起来。

皇帝忽然开口,打断了他们:“够了。”

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整个金殿再次安静下来。

皇帝目光深沉,扫过跪地发抖的永宁侯,又看了看梗着脖子的李秉章和神色平静的七王爷,沉吟片刻,缓缓道:“永宁侯治家不严,致使府中频生事端,流言四起,有失勋贵体统,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

这个处罚,对于李秉章弹劾的罪名来说,简直是轻描淡写。

沈谦和陆明渊心中顿时一松。

但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然,”皇帝话锋一转,“李爱卿所奏之事,疑点颇多,关乎人命朝纲,不可不察。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彻查永宁侯府嫡女沈未晞死因、马夫张奎自尽案及府中下人毙命一案!务必水落石出,给朝廷,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三司会审!

满朝再次哗然!这可是对待重大钦案才有的规格!陛下虽未重罚永宁侯,却显然没有相信他的辩解,而是要动真格的了!

沈谦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陆明渊也是手脚冰凉。

七王爷萧景恒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阴霾,但面上依旧平静,躬身道:“陛下圣明。”

皇帝又看向李秉章:“李爱卿,你既为御史,风闻奏事乃本职,但亦需秉持公心,佐以实证。此次三司会审,御史台需协同办理,你可能做到?”

李秉章激动跪拜:“臣必秉公办理,绝不负陛下所托!”

“退朝吧。”皇帝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起身离去。

“退朝——”内侍尖利的声音响起。

百官心思各异地躬身送驾。

永宁侯沈谦是被两个同僚勉强搀扶起来的,面如金纸,魂不守舍。

七王爷萧景恒经过他身边时,脚步未停,只极低地留下一句:“管好你的家事。”语气冰冷,不含一丝温度。

沈谦如坠冰窟。

金殿风波,暂告一段落。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结束,而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开始。

三司会审的旨意,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京城。

自然也传到了城南安全屋。

沈未晞听完甲一的禀报,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久久不语。

皇帝的态度,耐人寻味。既安抚了七王爷一党,未立刻重惩永宁侯,却又同意了力度空前的三司会审…这平衡之术,玩得高明。

“姑娘,我们…”甲一请示道。

沈未晞缓缓转过身,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封的冷静。

“三司会审…很好。”她轻声道,“正好,可以将所有恩怨,摆到明面上来,做一个了断。”

“让我们的人,准备好。该送的‘礼’,是时候一份份,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