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嘴出去开门,看到张大花就笑着说:“妹子你来啦?”
她嗓门亮,这一声引得隔壁院里的鸡都扑棱了两下翅膀。
她的目光往后一落,瞧见张大花身后跟着的女同志,眼睛不由亮了亮。
那女同志瞧着二十四五的年纪,穿着蓝底白花衬衫,收拾得干净整齐,皮肤白净,眉眼秀气,一看就跟村里风吹日晒的婆姨不一样。
张大嘴脸上的笑容更热络了,侧身让开:“这就是宋倩同志吧?快,快请进!外头日头大,别晒着了。”
她心里暗自点头,这模样、这气质,配她家陈立那是绰绰有余了。
宋倩微微笑了笑,客气地点头:“婶子,打扰了。”
几人站在门口寒暄了几句,张大嘴越看越觉得这姑娘好,说话轻声细语,一看就是有教养的。
正说得热闹,一个软软糯糯、带着点不满的小嗓音从下面响起来:“这个奶奶,你咋不和我打招呼呀?”
张大嘴一愣,下意识低头,这才看见宋倩身后还藏着个小不点儿,约莫三四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揪揪,正仰着白净的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小嘴微微撅着。
哎哟!张大嘴着实吓了一跳,她刚才光顾着看大人,真没留意到还有个小豆丁。
她脸上顿时有些尴尬,赶忙弯下腰,挤出个笑:“哎哟喂,奶奶眼拙,没瞧见,没瞧见,对不起啊。”
小珍珠这才满意地把脸埋到妈妈腿后,又悄悄探出半只眼睛看她。
张大嘴直起身,脸上还挂着笑,眼神却带上了明显的疑惑,投向了媒人张大花。这相看还带个娃?没听提过啊?
张大花一拍大腿,“哎哟!”一声,嗓门顿时拔高了八度:“我的好大姐!那天我在村口碰上你,刚说了‘有个顶好的城里姑娘’,你一听是纺织厂的就乐得不行。
话都没容我说完你就连连应下了,火急火燎定了今天相看的日子,我后头的话你是一个字没听进去啊!”
她上前一步,亲热地拉住张大嘴的胳膊,快言快语地找补:“这就是宋倩同志的闺女,叫小珍珠,瞧这机灵劲儿,随她妈!
宋倩呢,以前是双职工家庭,可惜她男人前年在厂里出了意外,没了…唉,可怜哟。
不过你放心,宋倩自己可能干了,是纺织厂的正式工,手稳得很,挣得可不比一些男工少!
模样性情你也瞧见了,顶顶好的一个人儿,又贤惠又能干。要不是命里带了这点坎坷,哪还轮得到…”
张大花吐沫横飞,把宋倩夸得一朵花似的,极力抹去那点不足。
但张大嘴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僵住了,先前那热切劲儿像被冷水浇了一样,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脸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她目光在怯生生的小珍珠身上扫过,又看看一旁沉默着、脸颊微微泛红的宋倩,心里头顿时像堵了一团湿棉花,憋气得慌。
她家陈立是有些好吃懒做,二十出头了还没说上媳妇,是着急,可她也没想过一进门就当后奶奶啊!这拖个油瓶,算怎么回事?
可这念头也只能在心里翻腾。
媒人张大花是整个镇有名的“快嘴”,得罪了她,以后她儿子可真就别想说上媳妇了。
而且,人都到门口了,总不能轰出去,那她家在村里可真就没脸了。
于是,张大嘴硬生生把那股不满和憋闷压回肚子里,嘴角努力往上扯了扯,让开大门,语气却淡了不少:“…原来是这么回事。站门口像什么话,都先进来吧。”
她转身往院里走,背影瞧着有些硬邦邦的。
张大花赶紧给宋倩使了个眼色,热络地推着她往里走:“对对对,先进屋,喝口水歇歇脚。大姐,你家院子收拾得真利索!”
宋倩牵紧女儿的手,低声道了句“谢谢婶子”,跟着走了进去。
小珍珠迈着小短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农家小院。
宋倩牵着小珍珠在院里的木凳上坐下。
小珍珠挨着娘,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黑亮的眼睛怯生生地四处瞄了瞄,然后凑到宋倩耳边,用气声小小声地说:“娘,这个奶奶…是不是生小珍珠的气了?”
宋倩心里跟明镜似的,轻轻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低声安慰:“没有的事。小珍珠很乖。我们坐一会儿,喝口水就回家。”
她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从张大嘴瞬间变了的脸色和陡然冷淡的态度,她就知道,这事儿九成九是黄了。
她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拗不过母亲白桂清天天念叨,加上张大花把对方说得天花乱坠,才想着来看一眼。
果然,带着孩子,就是难。
小珍珠听了娘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乖坐在凳子上,两只小脚悬空,轻轻晃荡着,不再出声。
旁边的张大花脸上讪讪的,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儿放。
这事儿闹的,确实是她理亏。
那天她光想着白桂清许诺的二十块媒人钱厚实,又怕一开头说了宋倩的情况,连门都进不了,这才耍了个小心眼,想着先把人哄来相看,万一对方看了人觉得好,就能成呢?
现在可好,弄得两边不讨好。她搓着手,干笑着没话找话:“这院子…收拾得挺整齐哈,呵呵…”
另一边,张大嘴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掀开帘子就进了东屋。
她儿子陈立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居然睡着了,呼噜打得正响。
“起来!相看的人来了!”张大嘴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
陈立迷迷糊糊睁开眼,揉着眼屎:“来了?哪呢?”
“外头院子里坐着呢!”张大嘴语气硬邦邦的,“赶紧出去应付一下就行了。是个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丫头!白瞎我高兴一场!”
说完,她也不等儿子反应,扭身就去了灶房。
原本准备好的、金贵得很的麦乳精被她重重地放回柜子里深处,哼,还想喝麦乳精?
白开水对付一口得了!反正这亲事绝对成不了,不能浪费!
陈立被推醒,本来还有点起床气,一听“寡妇”、“拖油瓶”,更是兴致缺缺。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抓了抓乱成鸡窝的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陈立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懒汉,都二十二了,还游手好闲,指望爹留下的家底养着。
要不是娘着急,根本没人给他张罗亲事。
难得有个愿意来相看的,还是个这条件的?
他撇撇嘴,心里老大不情愿。但娘发话了,不去也不行。
他磨磨蹭蹭地套上件灰扑扑的褂子,扣子都懒得扣全,趿拉着破布鞋,一边挠着肚皮,一边没精打采地往外走。
“行吧行吧,去看看啥样…”他嘟囔着,打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