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深邃的蓝眼睛闪过一丝意外。他预想过拒绝,也的确有吞并企图,却没料到钟文舒如此精准地划出了一个安全的试验田。
对方并非不懂国际规则,而是在用极其本土的智慧给自己筑起了围墙。
他看着钟文舒在炉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利落分明的下颌线和那双带着精明却坦荡的眼睛,心中那份评估悄然混入了一丝真正的兴致。
“钟总的提议……非常有建设性。”詹姆斯沉吟片刻,露出了自见面以来第一个不含距离感的微笑,“专注于具体的技术难题,建立互信。很好的起点。”
“沪华需要新技术,你们进入中国市场也需要助力,希望我们合作愉快。”钟文舒爽朗地伸出手,与詹姆斯交握。
陈奕明也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小叔的眼神多了份复杂的感激。
他刚想补充细节,钟文舒却搓搓手站起身:“成!具体条款阿平会跟进。先吃饭!冰窖里待半天,饿死了!阿平,去把那两条冻鱼弄出来,今儿我下厨招待贵客!”说完,他径直朝旁边的小厨房走去。
炉火旁的气氛缓和了些。
小厨房里响起规律的洗涮声和水流的哗哗声。钟文舒挽高了旧军大衣的袖子,露出一截修长有力、肤色偏白的小臂。
他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对付着砧板上的鱼,刮鳞、开膛、去鳃,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久经历练的精准节奏。
厨房那扇结满厚厚冰霜的窗户,像一块天然的毛玻璃,模糊地映出他灶前忙碌的侧影。灶膛里跃动的火焰光芒,透过冰霜的缝隙,在他挺拔的身形轮廓上跳跃,勾勒出一圈温暖而朦胧的光晕。
像油画般温暖温馨,又像水墨走笔般线条明晰。
詹姆斯端着热茶,倚在门廊边,流利的中文带着一种变调的优雅,“我在很多山庄见过鲜鱼宴的制作,钟总杀鱼的手法……很老道。”
钟文舒头也没抬,手中的刀沿着鱼脊划过,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摩擦声,语气随意得像在闲聊天气:“哦?这个啊。”
他手腕一抖,利落地剔掉内脏,“说来话长。家里以前有个大哥,叫文钦,那会儿,他是顶门立户的指望,我呢,”他顿了顿,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你瞧名字里带个‘舒’字,家里就盼着我当个太平少爷,清闲自在。”
他把处理干净的鱼放进水盆,水流冲洗着银白的鱼身。
“后来……大哥没了,殉职。”
他吐字清晰,声音不高,仿佛提起的是一件遥远寻常的往事,只有那握住鱼身的手指泄露出不自然的紧绷。
“眼泪都没擦干呢,家里人劈头盖脸抓我去参军,要我扛大哥的责任。我一时想不通,赖在宿舍撒泼打滚,连长罚了也骂了,我宁死不屈扒着门框天天嚎,要回家念大学。”
他的目光从砧板上移开,望进模糊的风雪,神情透出释然,仿佛终于能与这片土地,与那段身不由己的光阴,平静地对话:
“连长嫌我成天嚎,破坏训练纪律,就把我丢到炊事班喂猪杀鸡——我的厨艺,就是那时候练的。那鬼地方吧,专治各种不服和少爷病。”
“小叔……”陈奕明听得鼻头发酸,几乎想制止他说下去。
“再后来?”詹姆斯的追问低沉而专注,目光更深地锁住钟文舒在火光跳跃下显得格外生动的侧脸,像在鉴赏一件艺术品。
他笑了笑,却是不愿多说了,“后来……也没什么好任性的了。”
总不能一直烂在那里,既然走不出来,就只有拼命在那里扎根,发不出芽的种子迟早会被泡得腐烂。
退役后,他也在夜校函授读了本科,走了很多年弯路,留了一身伤,但回忆起来,总是感慨大过遗憾或怨恨。
陈奕明站在门后,心像被针扎了一样,血汩汩流出,细细密密地泛起疼。
他当然知道钟文舒为什么不能任性了,因为钟毅和陈丽娟死了,才成年不久的钟文舒……要托举抚养两个半大孩子。
詹姆斯端着热茶走到壁炉边,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厨房,看着那个军大衣下动作精准有力、侧脸在冰霜与火光中俊美如画的男人。
半晌,他嘴角微勾,用英文低声对身旁的陈奕明说道:“Benjamin,你这位小叔……has aged like a fine wine.”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评价还不够分量,又用略带生涩但足够清晰的中文补充了一句,带着点玩味的探究:“你小叔……风韵犹存啊。”
“噗——”
刚喝了一口茶的阿平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嗽。他打圆场的本能立刻启动,赶紧放下茶杯,“咳咳,詹先生,这个……风韵犹存……这词儿啊,在中国,一般不是这么用的,也不是这个意思。”
钟文舒在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哐当”一声把刀砍在砧板上,探出半个身子,眉毛一挑,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冲阿平道:“少招笑了,什么詹先生不詹先生的?人家姓詹吗?你倒是很熟悉美国文化?”
他目光又望向詹姆斯,带着南方老板特有的混不吝,“詹姆斯,‘风韵犹存’不能这么用,我这是正值壮年,力能扛鼎。”
饭桌上气氛瞬间变得极其微妙。
阿平还在努力憋笑和尴尬,看着自家老板那明显充满男性魅力的脸,以及被风吹得像梭子蟹的头发,回想那句惊世骇俗的“风韵犹存”。
钟文舒很快端着热腾腾的鱼出来,面色如常,但眼角眉梢还有些好气又好笑的意味。
而坐在那里的陈奕明,脸色却变得极其难看,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他太了解詹姆斯了。这人精通中国文化,绝不是会误用成语的人。那句“风韵犹存”,詹姆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陈奕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适,他清楚詹姆斯的性向,也清楚对方因为对第二故乡的眷恋,偏好带着独特东方风骨的面孔,甚至包括自己这个快一米九的男人,都被他调情过两回。
他带詹姆斯来谈生意,是想借势,却忽略了詹姆斯那毫不掩饰的猎艳目光会落在谁身上!
引来的,不只是想咬一口沪华的资本饿狼,还有一只对着他视若珍宝的小叔,虎视眈眈的……觊觎者。
陈奕明看着小叔毫无所觉地与詹姆斯谈论着鱼肉的火候,看着詹姆斯眼中那带着狩猎意味的光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遍全身,比这北国的寒冬更甚。
他悄悄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顿饭,注定食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