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幕下的南城灯火璀璨,蒋楠单手握着保时捷卡宴的方向盘,另一只手捏着还冒着热气的排骨包子。手机屏幕亮起,胡天的名字一闪而过。

"解决了?"他按下接听键,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渍。

电话那头传来胡天如释重负的声音:"我爸说本来也没想和田宇争那个工程了。"

蒋楠轻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你的小命总算是保住了。"挂断电话,他随手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手机却又响了起来。

"蒋楠啊,周六的助学活动别忘了。"九三学社王会长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这次济县一中新增了两个高三贫困生救助对象。"

"放心,都准备好了。"蒋楠舔了舔指尖,目光扫过后座准备好的两个助学包,每个书包里面都装着一万现金,够高三一年的生活费。

周六清晨,卡宴流畅地滑进九三学社停车场。蒋楠刚下车,老钱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兄弟对不住,孩子今天发烧了..."

"理解,钱哥。"蒋楠靠在车门上点燃一支烟,薄荷味的烟雾在晨光中缭绕,"那我这次就自己去吧,路我也熟悉,每年都去。"

“这次还有一个新志愿者,市公安局刑侦队的顾希,主动报名参加的。"老钱发来一串号码,"人已经在门口了。"

蒋楠拨通电话,视线扫向学社大门。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正握着手机,休闲T恤和黑色牛仔裤,把这个人的好身材凸显无疑。

"喂,我在停车场。"蒋楠对着手机说,突然瞳孔一缩——那人转身的瞬间,他认出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是上周在篮球场和他差点打起来,让他妹第一次犯花痴的那个188帅哥!

顾希也明显僵住了。他今天没穿警服,但黑色T恤包裹下的肌肉线条依然充满压迫感。寸头上还带着水珠,显然是刚冲完澡就赶来了。

"是你?"顾希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冷,目光扫过蒋楠左耳的黑色耳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蒋楠吐出一个烟圈,故意拉长声调:"顾警官,缘分啊~"

顾希直接拉开副驾门坐了进去,生硬的回答"开车。"

保时捷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古龙水味,混着顶级皮革的熏香,浓得几乎要凝成实体,沉沉压在顾希的胸口。他几乎要屏住呼吸,才勉强压下那股生理性的排斥。目光掠过车内精雕细琢的纯羊毛饰板,滑过触手温润的象牙白真皮座椅,最后定格在驾驶座上那个男人过分优越的侧影上——利落的下颌线,微微上挑的唇角,墨镜下遮不住的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慵懒。

蒋楠,二世祖。顾希在心里重重地刻下这三个字的判词,像盖棺定论。

车里音响播放着林肯公园的经典曲目,试图融化这狭小空间里无形的坚冰。蒋楠修长的手指在覆着方向盘上轻轻敲打节奏,目光却透过内后视镜,捕捉着副驾驶那个沉默的身影。

顾希坐得笔直,连后颈那一段流畅而冷硬的线条都透着不容侵犯的警觉。即使隔着墨镜,蒋楠也能感受到那束目光,钉子一样钉在窗外飞逝的高速隔离带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无声的拒斥。

“你是警察?”蒋楠打破沉默,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像石子投入深潭。

“嗯。刑警。”顾希的回答简短得像冰凌碎裂,视线纹丝未动。空气再次凝滞。

顾希喉结滚动了一下。解释?解释那天体育馆纯粹是场误会,他顾希并非故意要把他当个流氓摁住?念头刚冒头,就被眼前这副“富贵闲人”做派堵了回去。算了,跟这种人说,白费力气。

南城市区到济县三百公里。到了济县一中,还得接上老师,深入两个不同的乡镇,去探访两个家境困难的学生。这趟活,注定是场漫长的苦旅。顾希看着窗外单调的灰色高速公路护栏向后飞掠,默默计算着八个小时的煎熬。

沉默一直持续到高速入口。卡宴刚汇入主道,流畅地提速,一阵苹果手机的标准铃声便突兀地响起。蒋楠瞥了眼车载屏幕,手指轻点。

“蒋哥哥?”一个清甜柔软的女声瞬间充盈了整个车厢,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我是小倩,打扰你休息了吧?”

顾希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来了。这调调,这称呼。他几乎能闻到电话那头飘来的脂粉香。体育馆那位身材火辣的美女还不够他忙活?顾希索性把头彻底扭向窗外,绿化的灌木在视野里糊成一片流动的绿墙。风流债,真是多如牛毛。

蒋楠的声音却放得更轻缓了:“没事,正开车去你们济县路上呢。最近怎么样?快大四了吧?考研还是工作?”

“我想直接工作,”女孩的声音很清晰,带着一种早熟的务实,“家里情况你知道的……得先挣钱补贴。已经在毕马威实习啦!领导说我还不错,留下的希望挺大的。”语气里藏着小小的雀跃。

“毕马威?真厉害,四大之一啊!”蒋楠的赞许毫不吝啬,“那以后就扎根南京了?”

“嗯嗯,暂时这么打算的。弟弟明年高考,我上班正好能供他。”女孩顿了顿,声音轻快起来,“蒋哥哥,这个学期的钱,真不用再寄了!我实习有工资啦!”

“好姑娘,一直这么懂事。”蒋楠的声音里透着一种长辈式的欣慰,“真的很为你骄傲。我这会儿在高速上,开车不方便多聊。等你过年回来,有空见面说?”

“嗯嗯,蒋哥哥你开车小心!”

电话挂断,那点温软的人间烟火气瞬间被引擎的低吼和摇滚的低吼吞噬。车厢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顾希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眉头却微微蹙起。毕马威?实习?不用寄钱?资助?这几个词像投入深水的石子,在他原本坚固的判断里荡开一圈圈意外的涟漪。老钱提过一嘴,说蒋楠这人私下里一直在助学。当时顾希只当是富二代闲得发慌的慈善表演。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刚才那个……”顾希的声音干涩,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带着点求证的味道,“是你资助的学生?”

“嗯。”蒋楠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后视镜,似乎看穿了顾希那一瞬的动摇。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语气平淡得说道,“第一个资助的姑娘。大四了。时间过得真快,我第一次去她家,也是四年前今天。跟着学社去做前期走访。”

他顿了顿,记忆似乎穿过时光,落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三间土坯房,墙缝大得能钻风。她爸以前在工地,摔断了腿,没钱好好治,落下残疾,干不了重活。妈……精神时好时坏。下面还有个弟弟,小五岁。家里那条黄狗,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架子,肋骨根根分明。城里人养狗都喂狗粮罐头,它呢?就靠点刷锅水、剩饭渣吊着命。”

蒋楠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却带着沉重的力量感,沉沉地压进顾希的耳朵里。

“小倩自己争气,高考是县里前五名,上了南大。大学几年,我就担了她学费生活费,一年一万多点儿。”蒋楠的嘴角似乎扯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的意味,“搁有些人眼里,这钱不够一顿饭,不够一瓶酒。可搁这姑娘身上,那就是一条路,能让她从那个土坑里爬出来,走到南京,走到毕马威的路。”

顾希没接话,只是沉默地听着。窗外,远处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厚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远处起伏的山峦线上。

车内的空气似乎也因蒋楠的话而悄然改变。古龙的香水味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刺鼻;那奢华的皮革内饰依旧耀眼,却似乎蒙上了一层别样的微光。顾希的目光不再死死锁着窗外,而是落在驾驶座靠背那流畅的曲线上。他想起老钱闲聊时的话——“蒋楠那小子,看着是个混不吝的花架子,可这事儿,他坚持好些年了,一声不吭的。”

“上次在体育馆碰到你,那个女生是你女朋友?”顾希实在是抹不开面子夸蒋楠,就想着从上次的偶遇开始破冰吧。

“哈哈哈——”笑声在车厢里回荡,蒋楠发自内心的开心,“你说那个小丫头?我亲妹妹!蒋一!”他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亲昵和得意,“东大大二的学生!”

顾希怔住了。亲妹妹?这个答案像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他紧绷的心弦上,却意外地拂去了些许沉甸甸的疑虑。原来如此。难怪在体育馆,他护得那么紧,眼神里的紧张做不了假。不是什么风流债,是护犊子。这个解释,意外地契合了顾希此刻对蒋楠重新拼凑的模糊印象。

他紧绷的下颌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蒋楠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也许是刚刚的那通电话暂时消弭了无形的隔阂,也许是顾希那个生硬的问题本身就显得有点笨拙的可爱。蒋楠继续道,语气里带着兄长特有的无奈和宠溺:“那就是朵温室里长大的小花朵,被我妈看得那叫一个紧。别看她都上大学了,年龄小着呢,还没成年!”

“还没成年?”顾希下意识地重复,目光扫过蒋楠。东大二年级,未满十八?这跳级的跨度不小。

“嗯。”蒋楠点头,往墙上又靠了靠,似乎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缓解后背的疼痛,“高二就考上了。我妈心疼,说高三复习太熬人,不忍心让她吃那份苦,考上就让她直接上了。学校也挑的南市本地,离家近,方便她‘监管’。”他模仿着某种严肃腔调,说到“监管”时,嘴角又忍不住翘了一下。

顾希沉默片刻,脑海中闪过体育馆惊鸿一瞥,那个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眼神清澈又带着点娇憨的少女形象。他干巴巴地评价了一句:“你妹妹……挺可爱的。”纯粹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任何多余色彩。

谁知,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蒋楠倏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带着清晰的审视意味,笔直地投向顾希,像黑暗中陡然亮起的探照灯。那眼神里混合着警惕、玩味,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警告。

“顾警官,”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漏雨的嘀嗒声上,“蒋一,是我亲妹妹。”

他顿了顿,目光在顾希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轮廓分明的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层冷硬的外壳,看清里面的真实想法。

“所以,”他微微侧身,“你,可别打我妹妹主意。” 这句话不是玩笑,是兄长划下的、不容逾越的清晰界限。

顾希的眉头瞬间拧紧,他迎上蒋楠审视的目光,眼神冰封:“我没有这种想法。”

蒋楠盯着他看了两秒。片刻,他眼中的锐利稍敛,身体重新靠回冰冷的土墙,恢复了之前那种带着点慵懒的姿态,只是语气里的无奈更深了些。

“最好没有。”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我妈可是下了死命令的。大学期间?想都别想。别说大学,她老人家放话了,二十八岁之前,蒋一都不准谈恋爱。”

“二十八岁之前?”顾希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这个时间点听起来过于严苛和……古怪。

“嗯。”蒋楠应了一声,语气带着淡淡的调侃,“我妈和我爸,就是二十八岁那年认识的。她就认这个理儿。说女孩子,尤其是她那样没经过风浪的,太早恋爱容易吃亏。”

“她的原话是,”蒋楠目光再次转向顾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格外清晰,“‘现在的男孩子,一个个都毛毛躁躁,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呢,懂什么照顾人?心理年龄小得可怜!’”

他的视线,在顾希那张线条冷硬、写满“生人勿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玩味的探究,仿佛在无声地问:顾警官,你呢?你属于她口中那些“靠不住”的半大孩子吗?

“顾警官,”蒋楠微微偏过头,“是今年刚来的市刑警队?”

“对。”顾希的回答简洁得不能再简洁,声音像冰面刮过,“公安大毕业,七月份刚报到。”

蒋楠微微颔首,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面上却依旧平静:“南市人?”

“嗯。”顾希应道,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的翠绿青山,“从小在这边长大。” 南城是他的家乡,这片土地,他太熟悉了。

“哦?”蒋楠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意外,“那……家就住在市局附近?方便。” 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随口闲聊。

顾希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家?这个词对他来说有点太遥远了,5岁父母离世,从小由爷爷奶奶养大,现在他们也去南方和姑姑生活在了一起,自己就这么一个人在南市。他沉默了一秒,声音比刚才更冷硬几分:“住局里分配的单身宿舍。”

“单身宿舍?”蒋楠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诧异这次毫不掩饰。他甚至微微挑高了眉梢,就凭他的外形,加上南市刑警队这块金字招牌,绝对是南城婚恋市场上的抢手货。

他像是被自己的发现逗乐了,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雨声里显得有点闷,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磁性:“单身?”

顾希只觉得那道目光像带着钩子,刮得他皮肤发烫。他猛地抬眼,带着被冒犯的冷意和警告,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单身。”

空气瞬间再次凝滞。

蒋楠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探究和调侃有些过了火。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寻找一个新的话题突破口。

“你也喜欢打篮球?” 他顿了顿,补充道,“看你那天在体育馆的身手,挺利落的。”

顾希紧绷的神经因话题的转向而稍稍松弛。他收回冰冷的视线,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挺喜欢的。大学一直是校队的。” 提到篮球,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工作了,时间少,偶尔去东大体育馆,跟学生打打球过过瘾。”

“东大?”蒋楠的眉梢再次扬起,这次是纯粹的意外和一丝……了然的笑意,“那可是我的地盘。下次去,报我名字,保管没人敢盖你帽。” 他语气带着点兄长式的、半真半假的得意,巧妙地冲散了“单身”话题留下的凝滞空气。

顾希没接话,只是几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这个不好笑的“笑话”。

接下来的路程,车厢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顾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蒋楠瞥了一眼后视镜,识趣地关掉了那有些聒噪的摇滚乐,引擎低沉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顾希不是假寐。他是真困。身体沉得像灌了铅,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昨晚替队里韩姐值了个通宵的夜班,给队里写了一晚上的季度分析报告,天蒙蒙亮才在值班室硬邦邦的椅子上囫囵眯了两小时。单身新人的宿命,似乎就是被各种“合理”的值班填满所有缝隙。

将近三个小时的路程,在沉默和顾希断断续续的昏沉中流逝。当卡宴平稳地驶入济县一中略显空旷的校前广场,引擎声熄灭,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蒋楠拉上手刹,侧过身。

正午的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把车内照的明亮极了。顾希歪着头,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他睡着了。平日冷硬的线条在沉睡中奇异地柔和下来,下颌线依旧分明,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静谧的扇形阴影。几缕黑发不听话地垂落在饱满的额角。光影在他轮廓深邃的侧脸上流淌,像一尊沉睡的、无瑕的冷玉雕像。一种超越性别、极具冲击力的静谧美感扑面而来。

蒋楠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了片刻,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啧,最高级的美,果然不分性别。他见过不少美人,但顾希这种带着冷冽锋芒和充满生命力的,是独一份。

“顾希?”蒋楠的声音放得极轻。

没有回应。顾希的呼吸均匀而深长。

蒋楠本想让他在车里多睡一会儿,视线却捕捉到校门口方向,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快步朝这边走来,脸上堆着殷切的笑容——是济县一中的教导主任于德海。

蒋楠无奈,只得伸手,轻轻推了推顾希的胳膊。

触感传来的一刹那,顾希的身体猛地一弹!

冷汗瞬间浸透了顾希的后背。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直到看清窗外济县一中朴素的校门和驾驶座上蒋楠那张带着一丝错愕和探究的俊脸。

“不好意思,”顾希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沙哑得厉害。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将那些翻涌的血色压回眼底深处,“昨晚值夜班了。”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擦掉无形的冷汗和梦魇。

蒋楠的视线在顾希瞬间苍白的脸和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残留的惊痛太过真实,绝非简单的噩梦。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刚才那骇人的杀气只是错觉:“到济县一中了。于主任过来了。”他朝车窗外扬了扬下巴。

顾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中年男人已经走到车旁,脸上是标准的热情笑容。

两人推开车门下车。

“哎呀!蒋总!辛苦辛苦!这么大老远又跑一趟!”于德海主任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蒋楠的手,用力摇晃着,语气激动得像是见到了救星,“太感谢了!您这真是雪中送炭!我代表济县一中全体师生,代表这些受资助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向您表示最诚挚的感谢!无私奉献!高风亮节啊!” 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蒋楠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疏离,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于主任太客气了,都是熟人。”他侧身,将身旁的顾希让出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顾希,南市刑警队的同志,这次一起来帮忙。”

于德海的目光立刻转向顾希,脸上的热情瞬间切换成一种面对执法机关的肃然起敬,“哦哦!顾警官!您好您好!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这真是……”他又想伸出手去握,顾希已经微微颔首,伸出的手只是礼节性地一碰即收。

“于主任好。”顾希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简洁。

“都好都好!两位都辛苦了!”于德海搓着手,看了看手表,热情地提议,“这都快十一点了,咱们先去吃饭?学校食堂准备了点便饭……”

“不着急,于主任。”蒋楠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吃饭不忙。听说这次两个学生家都离得挺远?一个在东关村,一个在贾家庄?”他看向于德海。

“对对对!夏东镇的东关村,流桥镇的贾家庄。东关村稍微近点,开车过去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于德海连忙回答。

蒋楠点点头,干脆利落:“那咱们先去东关村。这个点过去,正好赶在人家午饭前,看看情况就走,不耽误人家吃饭。出来咱们在镇上随便对付一口,接着就去贾家庄。您看怎么样?” 他安排的条理清晰,又考虑周到,心思细密。

“哎呀!蒋总考虑得太周到了!太体恤学生家庭了!”于德海又是一阵猛夸,对蒋楠的安排毫无异议,“就按您说的办!太妥当了!”

蒋楠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于主任,您请上车,您就坐副驾驶,这样方便给指指路。上车再跟我们详细说说这两个孩子家里的具体情况。”

三人重新上车。卡宴平稳地驶出济县一中,汇入县城的车流。

车子朝着夏东镇方向驶去。后座上,于德海终于找到了发挥的主场,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新一轮的热情洋溢的“汇报”,目标自然是驾驶座上的蒋楠。

“蒋总啊,您是不知道,上次您资助的那个刘小军,家里真是……唉,他爸那个矽肺病,干不了重活,他妈身体也不好,就靠种家里那一亩三分地。要不是您及时伸把手,这孩子那么好的成绩,真可能就辍学了!您这一资助,就是救了他一辈子啊!”于德海的声音充满了感慨,“还有王芳那丫头,家里五个孩子,她是老大,下面一串弟弟妹妹,她爸出车祸没有,肇事者逃逸,一分钱赔偿没拿到!家里顶梁柱倒了,要不是您……”

蒋楠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后座闭目养神、眉头微蹙的顾希,对于德海滔滔不绝的赞美,只是偶尔淡淡地“嗯”一声,或者回一句“应该的”。车窗外的景色从县城的低矮楼房逐渐变成田野和低矮的山丘,初秋的风带着收获的气息吹进车厢,顾希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光,那个明媚充满活里的脸庞重新出现。

东关村的风卷着尘土和枯草屑,吹得人脸上发干。吕强家的茅草屋在村尾孤零零立着,斑驳的土墙歪斜,房顶上压着枯黄发黑的茅草,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掀翻。

进门是个用树枝和破木板勉强围起来的猪圈,气味浓烈得呛人。再往里,一个瘦小的鸡窝占着角落,几只蔫头耷脑的鸡在刨食。一位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得几乎成直角的老奶奶正颤巍巍地撒着鸡饲料,粗糙的手指沾满糠皮。

“大娘!”于主任赶紧上前一步,声音拔高了些,“这是南市来资助您家吕强的蒋总,还有顾警官!”

老奶奶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慌忙在沾着饲料的旧围裙上抹了两下手,一把就攥住了离她最近的蒋楠的手腕。那力道带着急切和感激,也把指缝里残留的鸡饲料蹭在了蒋楠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白色衬衣的袖口上。“快!快进屋坐坐,喝口水!”老人的声音嘶哑,拉着蒋楠就往黑洞洞的屋门里拽。

蒋楠没有一丝迟疑,更没有去拂拭袖口的污迹。他反而顺势轻轻回握住老人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声音温和得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流:“奶奶,您别忙,我们就是来看看吕强的情况,一会儿还得走。”

屋里比外面更暗,几乎没什么光亮透进来。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烟草和长久病痛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坑坑洼洼的旧方桌,两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床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其中一张床上,一个同样苍老的老人蜷缩着,盖着一床洗得发灰发硬的薄被。

“老头子!快!快起来!南市的贵人来了!”老奶奶赶紧过去搀扶。

床上的老人挣扎着想坐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蒋楠几个大步跨到床边,双手稳稳托住老人的手臂和肩膀,止住了他费力的动作。“爷爷,快躺着,别动!”他微微俯身,语气里是毫不作伪的关切,“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老毛病喽……”爷爷喘着气,浑浊的老泪在深陷的眼窝里打转,“不中用了……就是苦了强子这孩子……多亏了你们这些好心人啊……积德,积大德了……”他枯瘦的双手合拢,艰难地想要作揖。

蒋楠立刻将那双颤抖的手紧紧拢在自己掌心,温暖而有力。他随即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爱心助学”字样的蓝色大信封,轻轻放在老人手边:“爷爷,这里头是吕强这个学期的资助金和生活费,您收好。以后别太操劳了,您和奶奶保重身体最要紧。吕强读书的事,以后有我。”

“强子他……他读书用功啊!”爷爷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声音哽咽,“我让他回来!让他给你磕头!谢你的大恩!”

“爷爷,千万别!”蒋楠语气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孩子读书是正路,用不着这样。只要他将来学成了,能记得这份情,也去帮帮需要帮助的人,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顾希一直安静地站在蒋楠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看着他将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仔细塞进老人怀里,看着他俯身时被昏暗光线勾勒出的、带着坚定弧度的下颌线,看着他自然流露、没有半分施舍意味的温和。一种奇异的暖流悄然漫过心口,混杂着敬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离开吕强家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晒得黄土路发白。蒋楠抬手看了眼腕表,对于主任道:“时间不早了,就在东关镇上对付一口吧。于主任,委屈您跟我们随便吃点,等您去南市,我再好好做东。”

镇中心只有一条主街,尘土飞扬。蒋楠挑了家看起来门脸最干净的“全福饭馆”。三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蒋楠利索地点了几个家常菜:西红柿炒鸡蛋、醋溜土豆丝、青椒肉丝、糖醋里脊、一份猪肉馅水饺,外加一大盆海鲜疙瘩汤。菜刚点完,他就起身:“你们先坐,我去车上拿包烟。”

于主任看着蒋楠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转回头,脸上堆满感慨的笑,问顾希:“顾警官,您是头一回来参加咱们这个助学活动吧?”

顾希点点头,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嗯,刚毕业分到市局,第一次跟出来。”

“哎呀,年轻有为!名牌大学出来的吧?跟蒋总一样,都是这个!”于主任竖起大拇指,“蒋总你别看他年纪轻,家业大,人真是没得挑!一点架子没有,心善得跟菩萨似的!这年头,这样的年轻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喽!”

顾希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窗外,正好看到蒋楠从他那辆线条流畅的卡宴边直起身,指间夹着烟盒。阳光落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暖金。顾希收回目光,对于主任的话深以为然:“是,蒋总……确实不一样。”

菜很快上齐,三人埋头吃饭。蒋楠吃饭速度不慢,但动作依旧斯文。眼看快吃完,于主任抹抹嘴站起来:“我去方便一下。”他快步走向柜台,掏出钱包:“老板娘,结账!三号桌。

柜台后的老板娘头也没抬,手指在油腻的计算器上敲了几下:“哦,那桌啊,刚才出去拿烟那个帅小伙儿,早结过了。”

于主任一愣,随即脸上浮起浓浓的窘迫,快步走回座位,连连搓手:“哎呀!蒋总!您看您这……到了我们这穷乡僻壤,怎么还能让您破费请客!这…这太不像话了!”

蒋楠正用纸巾擦着嘴角,闻言随意地摆摆手,笑容爽朗:“于主任,您这话就见外了。您为这些孩子跑前跑后,比我辛苦多了。一顿便饭算什么?下次您来南市,我请大餐,您可别推辞。”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亲和力,“走吧,咱们还得赶去贾家庄。”

去贾家庄的路更颠簸,狭窄的村路坑坑洼洼,车身摇晃得厉害。于主任在副驾上抓紧扶手,介绍着下一个资助对象的情况:“贾家庄那个女孩,叫赵晓燕。还有个更小的妹妹,晓娜。唉,这孩子命苦啊……她爸,前年跟邻居争宅基地,失手……把人打死了,判了无期,在里头蹲着呢。她妈受不了这日子,跑了,音信全无。姐妹俩现在寄养在她叔叔赵国庆家。赵国庆家自己也有俩闺女,条件也紧巴,不太情愿养这俩拖油瓶。学校是给晓燕免了学费,可她叔叔还是总念叨着让她别念了,出去打工挣钱。我好说歹说,才暂时压下来……”

蒋楠专注地听着,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眉心微蹙。沉默片刻,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牛皮纸信封,又从放在扶手箱上的钱包里抽出一叠崭新的百元钞票,手指翻飞,动作利落地点出五千块,塞进信封,封好口。

“于主任,”他把信封递给旁边的于主任,“一会儿到了地方,这钱给赵国庆。这是‘慰问金’,让他看在亲戚份上,至少别太为难两个孩子。至于赵晓燕的助学款和每月生活费……”他拿起那个同样崭新的大信封,递了过去,“这个您保管。您按月给赵晓燕一千块生活费,直接交到她手上,让她手里有点能自己支配的钱,不用事事看叔叔脸色。”

顾希坐在后座,目光落在蒋楠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骨节分明,稳定有力。他心想,蒋楠这人不仅有钱有心,更有洞悉人情世故的智慧。

赵国庆家的三间大瓦房在村里显得鹤立鸡群,红砖墙,水泥地院子,收拾得还算利落。车子刚停稳在院门外,顾希的目光就被墙角一个缩着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且磨破了边角的旧衣服,小脸上沾着灰痕,裤腿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脚上的旧布鞋也开了口子。她抱着膝盖,孤零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像一只被遗忘的小鸟。

顾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推开车门,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柔和:“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懵懂和一丝警惕,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整齐、面容清俊的大哥哥。她小声回答:“我叫赵晓娜。”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沙哑。

顾希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块独立包装的牛奶巧克力,他剥开包装纸,递到小女孩面前:“我叫顾希。这个给你。你叔叔在家吗?”

巧克力的香甜气息似乎驱散了些许小女孩的拘谨。她点点头,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巧克力,紧紧攥在手心。“嗯,叔叔在屋里。”她说着,竟主动伸出另一只小手,迟疑地、轻轻地牵住了顾希的几根手指,然后转身,拉着这个给她糖的、看起来很好很干净的警察叔叔往亮堂的堂屋里走。

堂屋里,于主任正和赵国庆寒暄介绍着。赵国庆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穿着洗的有点发白的T恤,脸上带着被生活磋磨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愁苦。

“……这是晓燕的资助人,蒋总,这位是顾警官。”于主任介绍道。

赵国庆的目光在衣着光鲜的蒋楠身上飞快扫过,又在穿着休闲服的顾希身上停留了一下,脸上挤出客套的笑容,话头却立刻转到了诉苦上:“哎哟,领导,蒋总,顾警官!不是我赵国庆心狠不供亲侄女,实在是……您看看,我这一家四口,两张嘴吃饭都紧巴巴的,再加上这俩丫头片子……晓燕都念高中了,以后大学那开销,我真是砸锅卖铁也供不起啊!”

蒋楠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略显疏离的微笑,他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将那个装着五千块现金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直接塞进了赵国庆下意识伸出的手里。

“赵大哥,你的难处,我们都理解。这几年你照顾晓燕和晓娜,不容易。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蒋楠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晓燕以后读书的所有费用,你都不用操心了,我会负责到底。只希望赵大哥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能让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稍微顺心些。”

厚实的信封入手,赵国庆脸上的愁苦瞬间被惊讶和一丝压不住的喜色取代。他捏了捏信封的厚度,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热情洋溢,甚至带着点谄媚:“哎哟!这……这怎么好意思!蒋总您太客气了!放心!放心!晓燕晓娜是我亲侄女,我能亏待她们吗?晓燕这孩子一看就有出息,这是遇上贵人了啊!谢谢蒋总!太感谢了!”

蒋楠只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三人很快告辞出来,留下赵国庆还站在门口,捏着那个信封,脸上堆满了笑。

车子驶离贾家庄,扬起一路黄尘。于主任在济县一中门口下了车,再三道谢后挥手告别。卡宴重新汇入通往南市的高速公路车流。

开了一整天颠簸的村路,蒋楠眉宇间染上了一丝疲惫。他将车稳稳地驶入一个高速服务区,停靠在僻静些的角落。“抽根烟,歇会儿。”他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靠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淡青色的烟雾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袅袅散开。

顾希也下了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夕阳金色的余晖泼洒下来,将整个世界染成温暖的橘红。他靠在副驾驶的车门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几步外的蒋楠身上。

逆着光,夕阳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蒋楠的侧脸——高挺如雕塑的鼻梁,线条利落硬朗的下颌线,微微抿着的薄唇。他的眉毛是那种舒展而略带锋锐的远山眉,眼窝深邃。一双眼睛不算特别大,虽然带着一丝玩世不恭,但是眼睛明亮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