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子在沉默而压抑的等待中一天天滑过。

棚户区的冬天真正来临了,寒风像刀子一样从木板缝隙里钻进来,呵气成霜,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每天清晨,林琳都得费力敲开冰面取水。

流言蜚语并未因宋萍萍那次的吃瘪而停歇,只是变得更加隐晦和阴毒。

刻意的排挤、指桑骂槐的嘲讽、分配最脏最累的活儿...这些软刀子磨得人神经生疼。

林琳像一根绷紧的弦,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疲惫与茫然。

孟国风留下的那点钱票,她用得极其节省,不敢轻易动用,那是她最后的底牌,鱼肝油每天只舍得舔一点点,聊胜于无。

她照常去劳动,照常去街道汇报思想,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只有偶尔望向人武部方向的眼神,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他会回信吗?会履行承诺吗?还是就像宋萍萍说的,新鲜劲过了,就把她这滩烂泥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不确定性比明确的恶意更折磨人。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在一个普通的傍晚悄然降临。

她刚结束一天的劳动回到小屋,正准备生火烤烤冻僵的手脚,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

很轻,很谨慎,不同于平时邻居或街道干部那种粗鲁的拍打。

林琳的心猛地一跳,警惕地走到门边:“谁?”

“林...林琳同志吗?”门外是一个压低的、有些熟悉的年轻男声,“是我,人武部的小张。”

林琳迅速拉开门栓。小张干事裹着军大衣,帽檐压得很低,飞快地闪身进来,又立刻反手把门关上,动作透着紧张。

“张干事,您怎么...”林琳惊讶地看着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心跳不由加速。

小张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的信封,塞到她手里,语气急促:“孟营长寄来的,还有东西,我不好拿太多,过两天再找机会给你送点过来,信你先看,看完...最好烧掉。”

林琳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手指都在发抖。

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一眼——信封上是孟国风刚劲有力的字迹,寄信地址是某个部队的编号。

他真的来信了,还寄了东西。

“谢谢...谢谢您张干事!”林琳的声音带着哽咽,是真实的激动。

“别谢我,”小张摆摆手,脸色凝重,“林琳同志,以后这事得更小心,最近...宋副市长家那位,好像旁敲侧击地问过关于你的事,虽然我没多说,但...你明白的,风声有点紧,孟营长那边估计也不方便常寄信,这次是托了可靠的人转了好几道手才到我这。”

林琳的心沉了一下,但很快又坚定起来。

有信就好,有信就代表他没忘,代表那条线还没断。

“我明白,给您添麻烦了,以后我会更小心的。”她低声道。

小张叹了口气:“你自己好好的就行,我走了,被人看见不好。”他又压低帽子,警惕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迅速开门离去。

门再次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林琳一个人,和她手中那封沉甸甸的信。

她几乎是扑到床边,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

里面首先滑出来的是一叠崭新的钞票和全国粮票,数额远超她想象,足够她支撑好几个月,甚至能偷偷买点像样的棉衣和吃食。

然后是一封信,厚厚的好几页纸。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孟国风的字迹略显潦草,似乎是在匆忙中写就。

“林琳:见字如面。信已收到,知你安好,甚慰。部队一切如常,训练任务繁重,勿念。北地苦寒,望你善自珍重,添衣加餐,勿要吝惜钱财,身体最要紧。随信附上些许用度,不必节省,用完我会再寄,有何难处,可写信告知小张,我若能办,必不推辞。只是近来风声鹤唳,通信不便,勿常来信,免生事端,阅后即焚,切记。国风。”

信的内容简短,甚至有些公式化的克制,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关切和实实在在的馈赠,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林琳周身的寒意。

他收到了她的信,他知道她“一切都好”,他让她不必省钱,他承诺会再寄,他还提醒她小心。

虽然语气克制,没有一句缠绵的情话,但这封信对一个挣扎在生存边缘、孤立无援的人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是黑暗中的灯塔。

林琳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她注意到信纸右下角有一个不起眼的、似乎被手指无意蹭到的墨点,想象着他深夜在灯下写信时可能有的匆忙和谨慎,这一点小小的瑕疵,反而让这封信显得更加真实和珍贵。

她将钱票仔细藏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谨慎,然后,她依言划燃一根火柴,将信纸点燃,跳跃的火苗吞噬着纸张,映照着她明亮却复杂的眼神。

信烧成了灰烬,但那字句和承诺已经深深烙在她心里。

有了这笔钱和粮票,林琳的处境瞬间改善了许多。

她终于敢在劳动间隙,花几分钱买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暖暖身子;她偷偷扯了几尺厚实的布,夜里点灯熬油地给自己做了一件棉袄内衬,虽然外表还是那件旧外套,但至少暖和多了;她甚至能偶尔买一点肉星,混在菜里煮汤,补充快要耗竭的营养。

身体的变化是细微但持续的。

脸上渐渐有了点血色,手脚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冰凉,干裂的嘴唇也开始愈合,这些变化让她看起来更加动人,那种脆弱的美貌中注入了一丝生机。

她依旧沉默寡言,劳动时更加卖力,对所有人的刁难都逆来顺受。

但在无人的角落,她的脊背会挺直一些,眼神里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

她知道,远方的那个男人,此刻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希望,她必须牢牢抓住。

几天后,小张干事果然又找机会送来一小包东西——里面是几盒部队发的压缩饼干和一小罐麦乳精,同样是市面上难见的好东西,他还是那副紧张谨慎的样子,送来就走,不多说一句话。

林琳感激不尽。

这些食物不仅填饱了肚子,更是一种精神的慰藉。

她开始谨慎地回信。

严格遵守孟国风的嘱咐,不常写,即使写,也极其简短。

“孟营长:信和东西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一切都好,棉衣很暖和,吃的也够了,请您不要再破费,训练辛苦,请您一定保重身体。林琳。”

“孟营长:天气越来越冷,您那边更冷吧?请注意保暖,我最近学会糊一种新的纸盒,主任还表扬了我,一切安好,勿念。林琳。”

每一封信都延续着报喜不报忧的基调,语气恭敬而克制,偶尔透露一点小小的进步和对他细致的关心,塑造出一个懂事、坚强、一心只牵挂他的形象。

她只字不提宋萍萍的刁难和周围的流言,只强调“一切都好”。

她相信,这种沉默的坚韧,比哭诉和抱怨更能打动孟国风。

然而,宋萍萍那边的压力并未消失。

虽然那次公开冲突后,宋萍萍本人没有再直接出现,但小动作不断,街道分配给林琳的劳动任务明显变得更重更脏,检查她思想汇报的频率也增加了,言辞更加苛刻。

林琳心知肚明,却隐忍不发。

她甚至表现得更加积极接受改造,对额外的刁难也毫无怨言。

她在等待,也在积蓄。

直到有一天,她在劳动时,无意中听到两个街道干部的闲聊。

“听说了吗,孟局长家好像和宋副市长家闹得有点不愉快。”

“啊?为什么,不是一直挺好的,两家孩子不是都...”

“好像就是因为孩子的事,听说宋副市长家那位千金,闹得有点过分,孟局长那边有点看法了...”

声音很低,断断续续,但林琳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她的心猛地一跳。

宋萍萍...果然沉不住气了,她把怨气发泄到了孟家面前,这简直是...自掘坟墓!

孟国风的父母或许看不上她林琳,但同样也会厌恶未来儿媳的小肚鸡肠和咄咄逼人,尤其是孟局长那样地位的人,最看重体面和大局。

一个计划,瞬间在林琳脑海中成型。

这一次,她或许可以借力打力。

晚上,她再次铺开信纸。这一次,她没有写“一切都好”。

她斟酌着用词,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终于落下。

“孟营长:展信佳。

许久未给您写信,怕打扰您,我一切都好,请放心。

只是近日心中有些不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您,前些日子偶遇宋萍萍同志,她似乎对我有些误会,情绪颇为激动,我深知身份低微,不敢有任何妄想,亦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您对我的帮助,恐玷污您的名声。或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宋同志不快,我心中十分愧疚难安。

若因我之故,影响您与宋同志的情谊,甚至让两家长辈烦心,我万死难辞其咎。请您代我向宋同志解释道歉,一切都是我的错,盼复。林琳。”

这封信,看似请罪,实则告状,看似自责,实则撇清,看似请求孟国风去安抚宋萍萍,实则是在他心中埋下一根刺——看,因为帮你,我受了无妄之灾,还担心影响你的名声和家庭关系。

她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一心只为恩人着想的角色。

她几乎能想象孟国风读到这封信时的反应——对宋萍萍无理取闹的恼怒,对她处境的内疚,以及对她深明大义的怜惜。

信寄出去了。

林琳知道,这步棋有些冒险,可能会让孟国风觉得麻烦,但她更相信,这更能激发他的保护欲和责任感。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被动等待救援。

她要主动地,小心翼翼地,搅动那池春水。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

小屋內,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映照着写信女子冷静而坚定的侧脸。

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