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得林琳几乎窒息。
不...不可能...只是太累了,只是胃口不好...她拼命否定,但身体细微的变化却不容忽视:持续的低热感,胸口莫名的胀痛,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毫无来由的恶心...
恐慌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冰冷刺骨。
在这个年代,未婚先孕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了,不仅仅是身败名裂,更是可能被拉去批斗、游街,甚至...更可怕的下场,而她的黑五类身份,只会让这一切雪上加霜,绝无幸理。
孟国风...他会怎么想?那封只有一个收到的纸条,是他最后的温情吗?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会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吗?就算相信,他会愿意承担这天大的责任吗?还是...为了自保,彻底切割?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滚,她浑身冰冷,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甲几乎要劈裂。
不行!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稍微压制了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首先,必须确认。
她不敢去卫生院,那里人多眼杂,一旦被查出,消息立刻会传开。
她只能靠自己模糊的记忆和身体的感觉判断。月事已经迟了快半个月,种种迹象都指向那个最坏的可能。
几乎...可以确定了。
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她瘫坐在冰冷的板凳上,许久动弹不得,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
怎么办?怎么办?
逃跑?天下之大,哪有她的容身之处?没有介绍信,她连这个城都出不去。
找偏方打掉?风险极大,很可能大出血死掉,而且一旦被发现,同样是死罪。
生下孩子?没有父亲,她一个黑五类未婚生子,后果不堪设想...
每一条路,似乎都通向绝境。
不!还有一条路!
一条险之又险,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路——告诉孟国风,逼他认下这个孩子,逼他给她一个名分。
只有结婚,才能合法地生下这个孩子,才能掩盖这一切,而孟国风,是唯一可能和她结婚的人选。
但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赌孟国风对她还有足够的情分和责任,赌他愿意为了这个意外,赌上自己的前途和家庭。
怎么告诉他?写信?太慢,而且不安全,根本无法确保他能及时收到并做出反应,上次那件外套之后,通信似乎彻底中断了。
只能通过小张干事?可小张上次已经明确表示这是最后一次,而且风声这么紧,他未必肯再冒险传话。
直接去找孟家?那是自寻死路。
孟局长和周主任绝不会承认她,更可能为了儿子的前程,毫不犹豫地将她处理掉。
林琳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她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挣扎只会让丝线缠得更紧。
时间不等人。
她的身体变化会越来越明显,必须尽快行动。
思前想后,唯一可能递出消息的,还是小张干事,必须说服他,必须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必须让他相信,只有孟国风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否则闹开了,对孟国风的名誉同样是毁灭性打击。
她翻出藏着的最后一点钱和粮票——那是她准备应急的口粮,又找出孟国风之前寄来的那盒珍贵的鱼肝油。她需要拿出足够的诚意和“绝望 来说服小张。
第二天,她破天荒地没有去劳动,而是早早守在人武部附近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等待小张下班,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冒险,但已别无选择。
寒风凛冽,她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却死死盯着人武部的大门。
终于,看到小张推着自行车出来了。
林琳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角落里冲出来,拦在了他的车前。
小张吓了一跳,看清是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
“张干事,求您,就一分钟,最后一次!真的是天大的急事!关乎人命!”林琳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声音凄厉而绝望,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伪装,而是真实的恐惧和崩溃。
她这不顾一切的举动和人命两个字吓住了小张。他慌忙左右看看,幸好这条小路傍晚没什么人。
“你...你起来!快起来!像什么样子!”他压低声音,又急又气,想去拉她又不敢碰。
林琳不起来,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将手里攥着的钱票和鱼肝油硬塞给他,声音颤抖得语无伦次:“张干事...我...我可能...可能有了孟营长的孩子了...”
“什么?”小张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眼睛瞪得滚圆,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不可能!”
“是真的...月事没来...老是恶心...我不敢骗您...”林琳哭得喘不上气,“求求您...想办法告诉孟营长...只有他能救我了...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孩子是他的啊...事情闹大了...孟营长他也...”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她死了,孩子没了,如果孟国风将来知道了,会怎么想?而如果事情闹开,孟国风的前途也就毁了。
小张的脸色煞白,汗都下来了,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已经不是风花雪月,这是能炸死一片人的地雷。
“你...你确定?”他声音发干,还存着一丝侥幸。
林琳拼命点头,泣不成声。
小张呆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晕厥的女孩,又想想远在部队的孟国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事太大了,他根本担不起!
“你...你先起来!”他最终咬着牙,一把将林琳拉起来,把钱票和东西塞回她手里,“这些东西我不要!你...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怎么办...”
他推着自行车,来回踱步,烦躁不堪。
告诉孟国风?怎么告诉?写信太慢也不保险。打电话?部队的电话哪是那么容易打的?而且怎么说?
不告诉?万一林琳真的想不开或者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张干事...求您了...”林琳哀哀地哭着,声音已经嘶哑。
小张猛地停下脚步,看着她,眼神复杂至极:“你...你先回去!什么都别做!也别跟任何人说!给我点时间...我想办法联系他...但我不敢保证什么...你...你自己先保重!”
这已经是极限了。林琳知道不能再逼他,只能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到冰冷的小屋,恐惧并未减少分毫。
小张真的会帮忙吗?他能联系上孟国风吗?孟国风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度日如年,茶饭不思,短短几天就瘦脱了形。孕初期的反应似乎也更明显了,恶心感时常袭来,她只能拼命忍住,在人前不敢表露分毫。
而另一边,宋萍萍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或许是小张最近的焦躁不安引起了猜测,或许是别的渠道听到了风声。她看林琳的眼神更加冰冷恶毒,甚至带着一种审视和...幸灾乐祸?
林琳感到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小张终于再次出现了。他依旧是趁黑而来,脸色憔悴,眼下一片乌青。
“怎么样?”林琳急急地问,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小张神色极其复杂,看了看她,叹了口气:“电话...我没直接打通,托了层层关系,才辗转给他带了句话...就一句:‘林有急,事关重大,速决断。’”
只有一句话?林琳的心沉了下去。
“他...他有什么反应?”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不知道。”小张摇摇头,“那边只传话回来,说信带到了。其他的...就没了。”
没了?就这样?一句模糊的带话,然后...就没了?
孟国风会怎么理解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会重视吗?他会以为是她在耍手段纠缠吗?还是...他根本不想再理会?
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再次将她吞没,她靠在墙上,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你...你好自为之吧。”小张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转身匆匆离开。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他不敢再掺和。
希望再次破灭。不,甚至比之前更糟。之前至少还有收到两个字,现在,是石沉大海,是生死未卜。
林琳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如同等待死刑的囚徒。
难道...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不...不行!她不能死!她好不容易挣扎到今天,她肚子里还有...
她的手再次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但一种奇异的、母性的本能却在这一刻陡然苏醒。
这是她的孩子。
是她和孟国风的孩子。
是她在绝望中唯一抓到的、真实的纽带。
也是她最后的,或许也是最有力的筹码。
孟国风...你真的如此狠心吗?
还是...那边也正面临着滔天巨浪,无法脱身?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那天,街道主任突然把她叫去办公室。
主任的脸色很严肃,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林琳啊,”主任咳嗽了一声,语气居然比平时缓和了不少,“最近劳动表现...嗯,还算稳定,组织上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决定给你调整一下工作。”
林琳愣住了,调整工作?
“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去糊纸盒了,去街道图书馆帮忙整理书籍吧,那里活儿轻省点,也安静。”主任说着,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图书馆?那是轻松体面得多的工作,通常只分配给成分好、有文化的人。
“主任,这...为什么?”林琳下意识地问,心脏却开始狂跳。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是组织的决定,你服从安排就是了。”主任板起脸,但眼神有些闪烁,“去了好好干,别出岔子。”
从办公室出来,林琳的心久久无法平静。这突如其来的“照顾”是从何而来?是谁在背后打了招呼?
孟国风?他远在部队,的手能伸这么长?而且如果是他,为何音信全无?
还是...孟家?他们知道了?不可能!如果他们知道,第一反应应该是让她消失,而不是给她安排轻省工作。
又或者...是宋家?想用这点小恩小惠稳住她?也不像。
百思不得其解。
但无论如何,这像是一根扔给溺水者的稻草,她本能地抓住。
第二天,她去了街道图书馆。
工作果然轻松很多,只是整理一下书籍,打扫一下卫生,环境安静,也没人对她恶语相向,甚至图书馆那个平时很严肃的老管理员,对她态度也客气了不少。
这种变化让她更加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几天后,答案似乎隐约浮现。
她在整理一堆旧报纸时,无意间看到了一份几天前的《解放日报》。
本来只是想随手放好,却猛地被其中一则并不起眼的简讯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则关于某部队近期演练的报道,提到了孟国风所在的师。
而在报道末尾,有一句非常简短的话:“该部营长孟国风同志,因表现突出,已于日前结束休假,提前返回战斗岗位...”
提前返回?
林琳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报纸边缘。
他提前返回部队了?在她托小张带话之前?还是之后?
是因为她带去的消息吗?所以他不是不回应,而是...被迫无法回应?或者正在想办法?
那个提前返回,是正常的部队调动,还是...别有内情?是不是孟家或者宋家听到了什么风声,紧急把他调回去了?
一个个疑问像泡沫般涌现。
但无论如何,这则简讯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她黑暗的思绪。
他不是置之不理,他可能遇到了麻烦,他甚至可能...正在为她周旋。
希望,如同石缝中的草籽,再次顽强地钻了出来。
她放下报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无论真相如何,她必须利用好眼前这短暂的平静。
图书馆的工作是个很好的掩护,她要想办法养好身体,保住孩子,等待...等待那个可能到来的转机,或者...更大的风暴。
她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孩子,别怕。妈妈会活下去,也会让你活下去。
无论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