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图书馆的工作,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这里安静,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味。
没有恶意的目光,没有刺耳的呵斥,只有老管理员偶尔的咳嗽声和书本翻阅的沙沙声。
然而,林琳却无法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这突如其来的优待,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坐立难安。
是谁在背后运作?目的何在?是保护,还是暂时稳住她,等待更彻底的解决。
孕早期的反应逐渐明显起来。
恶心感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在清晨。她对气味变得异常敏感,图书馆里陈旧的霉味有时都会让她一阵反胃。
她只能强忍着,偷偷含一片生姜在嘴里压制,疲惫感如影随形,常常整理着书籍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必须扶着书架才能站稳。
她变得格外小心翼翼,穿着更加宽松的衣服掩饰可能的变化,走路时下意识地含着胸。
在图书馆里,她尽量待在不起眼的角落,减少与他人的接触,每一次轻微的腹痛或不适,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半天。
她知道,秘密就像滚雪球,越来越大,迟早有藏不住的那一天。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图书馆里几乎没有读者,老管理员靠在椅子上打盹。林琳正在整理一批新归还的书籍,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让她脊背发凉的说笑声。
是宋萍萍和她的几个朋友。
“这破图书馆能有什么好书?萍萍,咱们还是去新华书店吧。”一个女声说。
“来都来了,看看呗,听说最近进了批内部读物,说不定能淘到点好东西。”这是宋萍萍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略带骄纵的随意。
林琳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要停止跳动。
她下意识地想躲进后面的书库,但已经来不及了。图书馆的门被推开,宋萍萍一行人走了进来。
她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梯子上整理高层书架的林琳。
空气瞬间凝滞。
宋萍萍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林琳身上,从上到下,仔细地、缓慢地扫视着,她身边的几个朋友也停止了说笑,表情变得微妙而充满审视。
林琳僵在梯子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进退两难。
她能感觉到宋萍萍的目光在她腰间停留了片刻,那里的裤管似乎比之前稍微紧了一点,虽然还不明显,但在有心人眼里...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宋萍萍终于开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都能进图书馆工作了?攀的高枝果然不一般。”
这话里的恶毒和暗示,让林琳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她紧紧抓着梯子扶手,指节泛白,强迫自己低下头,声音细弱:“宋同志...我是临时来帮忙的...”
“临时帮忙?”宋萍萍嗤笑一声,踱步上前,绕着梯子走了一圈,像打量一件商品,“帮什么忙,帮着勾引人吗?看来这图书馆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萍萍...”旁边一个女孩似乎觉得过分,轻轻拉了她一下。
宋萍萍甩开她的手,目光却死死钉在林琳微微颤抖的背影上。
她压低了声音,却更加清晰恶毒:“我警告过你,别让我抓到把柄,看你那副样子...怎么?真以为能母凭子贵?做梦!”
最后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琳心里,她知道了!她果然猜到了,或者...她听到了什么风声。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林琳,她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从梯子上栽下来。
她慌忙扶稳,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拼命忍住,脸色惨白如纸。
看到她这副反应,宋萍萍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得意。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用那种冰冷而了然的、仿佛已经将她看透的眼神,最后剜了林琳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对同伴说:“走吧,这里空气不好,恶心。”
一行人趾高气扬地离开了图书馆,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老管理员似乎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刚谁来了?”
林琳从梯子上慢慢爬下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扶着冰冷的书架,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宋萍萍知道了,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她会怎么做?告诉孟家?告诉街道?还是用更阴毒的手段...
林琳感到一种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的恐惧。
接下来的几天,她如同惊弓之鸟。
图书馆的工作不再是一种庇护,反而成了暴露在外的靶子。她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她,每一个走进图书馆的人,都像是宋萍萍派来探查的眼线。
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神经质。
食欲越来越差,人迅速消瘦下去,只有小腹似乎有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凸,这种对比让她看起来更加怪异和脆弱。
她尝试着再次去寻找小张干事,但人武部门口的卫兵拦住了她,语气生硬地说张干事出差了,归期未定。
最后的联系渠道,也断了。
她彻底成了被困在孤岛上的囚徒,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持续的恐惧压垮时,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她。
那天晚上,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棚户区,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衣着体面、气质干练的中年妇女,妇女穿着灰色的确良外套,围着羊毛围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冷静。
林琳的心猛地一沉。
她认得这张脸——她在孟国风家里偷偷看到过照片。这是孟国风的母亲,市妇联的副主任,周淑贞。
她怎么会来这里。
林琳瞬间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最坏的结局,终于来了吗?孟家亲自出面来处理她了,是勒令打胎?还是直接把她送进看守所?
周淑贞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琳惨白的脸,单薄的身体,以及她下意识护在小腹前的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
“林琳同志?”周淑贞开口,声音平稳,带着干部特有的腔调。
“...是我。”林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说不出话。
“我是孟国风的母亲,周淑贞。”她自我介绍,语气公事公办,“有点事情想跟你谈谈。不请我进去坐坐?”
林琳僵硬地打开门,侧身让她进去,狭小、简陋、甚至有些肮脏的房间,与周淑贞的体面格格不入,周淑贞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恢复平静,她甚至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屋子中间,环视了一圈。
“孟...孟主任...您...”林琳紧张得语无伦次,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周淑贞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她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旁边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
“这里是一些钱和全国粮票,还有一些营养品票。你拿着。”周淑贞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交代工作,“另外,街道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图书馆的工作会一直给你留着,直到...你不方便为止。”
林琳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淑贞,又看看那个信封,这...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来问罪的吗?怎么还...
“孟主任...我...我不明白...”她喃喃道,完全懵了。
周淑贞看着她,眼神复杂了一瞬,但很快又变得冷硬:“国风都跟我说了。”
轰隆一声,林琳只觉得耳边一阵雷鸣,孟国风...跟他母亲说了?说了他们的事?说了孩子?
他...他承认了,他竟然...
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周淑贞的声音继续冷静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我们孟家,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要负责。”
负责,这两个字让林琳死寂的心湖猛地泛起一丝波澜!难道...
但周淑贞接下来的话,立刻将她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灭。
“但是,”周淑贞的语气加重,目光锐利如刀,“有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国风的前途,孟家的声誉,不是儿戏。宋家那边,也不是能轻易打发的。”
林琳的心又沉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孩子,”周淑贞的目光扫过林琳的小腹,带着一种冰冷的衡量,“既然是孟家的血脉,我们认。但怎么认,什么时候认,由不得你,也暂时由不得国风。”
“那...”林琳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你的任务,就是安安分分待着,管好你的嘴,养好你的身体,不要再见任何人,不要再生任何事端。尤其,”周淑贞的眼神陡然变得严厉,“不要再去找宋萍萍或者她身边任何人的麻烦,听懂了吗?”
林琳拼命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恐惧,也是巨大的茫然和一丝卑微的庆幸,至少...至少他们承认孩子,至少暂时...不会逼死她。
“需要什么,可以托街道王主任带话给我,但除非万分紧急,不要主动联系。”周淑贞说完,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简陋破败的房间和林琳苍白惊惶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道:“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拉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没有再多看一眼。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寒冷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个代表着权力和秩序的世界。
林琳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像是一个灼热的烙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孟家知道了。
他们给了钱和承诺。
他们让她安分守己。
他们警告她不要招惹宋家。
他们...承认了孩子,却推迟了怎么认和什么时候认。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孩子能保住?
意味着她暂时安全了?
但同时也意味着,她彻底成了孟家掌中的傀儡,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们一念之间,而那个以后,究竟是怎样的以后。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依然存在的危险,让她无法真正放松下来。
她缓缓走到桌边,拿起那个信封,很厚,很沉。
她的手颤抖着,却没有立刻打开。
窗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仿佛有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她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她唯一的筹码,也是她最大的危机。
婆婆来过了。
不是接纳,是谈判,是警告,是划下道来。
真正的较量,或许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