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贞的到来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风暴,留下的不是毁灭,而是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平静。
棚户区的流言蜚语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那些恶意的目光和刻意的刁难也悄然收敛,街道主任见到她时,甚至会勉强挤出一个算是和蔼的表情。
林琳知道,这是孟家无形的手在运作。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圈养她,让她安分,同时也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避免节外生枝。
桌子上的信封她没有立刻打开,直到第二天,确认无人注意,她才在深夜就着煤油灯清点。
里面的钱和全国粮票数额之大,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足够普通家庭舒舒服服过上一整年,还有几张稀有的营养品票和一张工业券。
孟家的负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用钱买断的冰冷意味,但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她变得更加深居简出。
图书馆的工作依旧去,但尽量避开所有人,孕吐反应时好时坏,她只能强忍,在人前不敢流露分毫,身体的变化渐渐难以完全掩饰,她只好把衣服改得更宽松,走路时刻意含着胸。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孟国风依旧音信全无。周淑贞那晚之后也再未出现,她像一颗被遗忘的棋子,被暂时安置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无人问津。
这种平静,比之前的明枪暗箭更让人心慌。
孟家到底在等什么?在筹划什么?那个以后到底是什么?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压力逼疯时,转机再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是一个周末的清晨,天刚蒙蒙亮。
棚户区还沉浸在睡梦中,一阵轻微却急促的敲门声将林琳惊醒。
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护住小腹。
是谁?周淑贞?还是...来抓她的人?
她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林琳,开门,是我。”门外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异常熟悉却又透着疲惫沙哑的男声。
这个声音...
林琳猛地从床上坐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孟国风!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部队吗?
她连滚爬下床,踉跄着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拉开门栓。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孟国风。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军装,没有戴帽子,风尘仆仆,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复杂的、沉郁的神色。
他似乎瘦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此刻正深深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琳看着他,几个月来的委屈、恐惧、思念、怨恨瞬间涌上心头,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身体微微发抖。
孟国风的目光快速地从她脸上滑到她明显丰腴了些、却依旧单薄的身上,最后在她下意识护着的小腹处停留了一瞬,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更加晦暗难明。
“先进去再说。”他侧身闪进屋内,反手迅速关上门,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警惕。
狭小的空间因为他的闯入而显得更加逼仄。
煤油灯的光晕摇曳,勾勒出他挺拔而疲惫的轮廓。
“你...你怎么回来了?”林琳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依旧止不住。
孟国风没有立刻回答。
他环视着这个比记忆中更加破败寒冷的小屋,眉头紧紧锁起,目光最后落在她脸上,看着她苍白带泪的脸,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和痛色。
“收到消息,就申请了紧急事假。”他言简意赅,语气听不出情绪,但紧急事假四个字背后显然意味着极大的周折和压力。
“是...是你母亲告诉你...”林琳哽咽着问。
孟国风点了点头,眼神沉郁:“她不得不告诉我。”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你...受苦了。”
这句迟来的受苦了,让林琳的眼泪流得更凶。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所有的坚强和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后怕。
孟国风看着她脆弱的样子,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抱她,但手臂抬到一半,又有些僵硬地放下了。
环境、时间、以及两人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都让这个动作显得不合时宜。
他转而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温热的烤红薯。
“路上买的,趁热吃。”他的语气依旧有些硬邦邦,却透着一种笨拙的关心。
林琳看着那个烤红薯,愣了一下,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也是在一个寒冷的雨天。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她接过红薯,温热的感觉从掌心传来,稍微驱散了一点心中的寒意。
“孩子...”孟国风的目光再次落到她的小腹上,声音干涩,“...几个月了?”
“大概...快四个月了。”林琳小声回答,手轻轻抚上肚子,那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弧度,再也无法完全掩饰。
孟国风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他盯着那微隆的弧度,眼神剧烈地变幻着,震惊、茫然、无措、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初为人父的奇异情绪,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却又在半途攥成了拳头,收了回去。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或许是责怪,或许只是后怕。
“我...我不敢...也找不到你...”林琳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后来托小张带话...你...”
“我收到了。”孟国风打断她,语气沉重,“但那段时间...部队有纪律,家里也...出了些事。”他显然不欲多言,但眉宇间的疲惫说明了一切。
他收到的绝不仅仅是那句简单的口信,后续必然引发了轩然大波,他的提前归队,恐怕也与此有关。
“那...现在怎么办?”林琳抬起泪眼,问出了最核心、也是最恐惧的问题。
孟国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来,就是解决这件事的。”
“怎么解决?”林琳的心提了起来。
“结婚。”孟国风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早已下定决心。
结婚?
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林琳耳边炸开,她虽然无数次幻想过这个结果,但真正从他口中听到,还是感到一阵巨大的眩晕和难以置信。
“结...结婚?”她结结巴巴地重复,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你家里...宋家...”
“这些你不用管。”孟国风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已经和家里谈过了,孩子是孟家的,就必须有名分,这是底线。”
谈过了?看来他回来之后,已经和父母进行过一场激烈的交锋。
而结果,似乎是他勉强赢得了这场底线之争。
“那...具体...”林琳依旧觉得像是在做梦。
“手续我会尽快办好。”孟国风语速很快,显然时间紧迫,“你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就像平时一样,到时候,会有人来接你去领证。”
“领证?就这么...简单?”林琳难以置信。
她以为会有一场可怕的风暴,没想到他一来,就如此直接地给出了解决方案。
“不然呢?”孟国风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大张旗鼓?现在这种情况,只能低调处理,越快越好,越少人知道越好。”
林琳明白了。
这是一场秘密的、速战速决的交易。
孟家为了保住血脉和颜面,不得不认下她,但绝不会给她盛大的婚礼和众人的祝福,只会是一张悄无声息的结婚证。
虽然委屈,但她知道,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有了名分,孩子就能合法出生,她就能活下去。
“那...之后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之后,跟我随军。”孟国风回答,“离开这里,对谁都好。”
随军!
离开这个让她受尽屈辱和白眼的地方,去一个全新的、没人知道她过去的环境。
巨大的惊喜和救赎感瞬间冲垮了林琳,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次,是真正宣泄的、带着希望的眼泪。
孟国风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沉默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别哭了,对身体不好。”
他的动作依旧有些生疏,但带来的安慰却是实实在在的。
林琳哭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孟国风疲惫却坚定的脸,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可以依赖的踏实感。
“谢谢你...国风...”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哽咽。
孟国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闪烁,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我假期很短,明天就必须赶回部队。”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冷静,“结婚报告我已经打好了,这边的手续我母亲会...协助办理,你做好准备,可能就这几天。”
“这么快?”林琳又是一惊。
“夜长梦多。”孟国风言简意赅,“宋家那边...不会轻易罢休,必须快刀斩乱麻。”
他提到宋家时,眼神冷了一下。
看来,宋萍萍的纠缠和施压,也是促使他不得不尽快解决此事的原因之一。
“我...我知道了。”林琳点点头,心脏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剧烈跳动。
孟国风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但林琳听得无比认真。
时间紧迫,他不能久留。
临走前,他再次看了一眼她的小腹,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然后,像他来时一样突然,他拉低帽檐,迅速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里。
门关上,小屋再次恢复寂静。
林琳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个已经微凉的烤红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风尘和烟草气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像一场恍惚的梦。
结婚,随军,离开。
这些她梦寐以求的事情,竟然真的就要实现了?
她缓缓走到那面模糊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泪痕未干、脸色苍白却眼睛发亮的自己,手轻轻抚上已经显怀的小腹。
“孩子,”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喜悦,“你听到了吗?爸爸来了...我们要有家了...”
虽然这个家建立在算计、妥协和巨大的压力之上,虽然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她抓住了一根实实在在的救命绳索。
孟国风的态度虽然冷静甚至有些疏离,但他选择了负责,选择了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这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或许,离开这里之后,在新的环境里,他们之间能产生一些不一样的可能。
希望如同石缝里钻出的嫩芽,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生长着。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最后一步了,她必须稳稳地走下去。
准备好,迎接那张改变命运的纸。
以及,随之而来的、未知的军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