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孟国风离开后,小屋再次被一种极致的寂静笼罩。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同于之前的绝望和等待,而是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绷紧的静谧,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落定的气息,混合着一丝不确定的硝烟味。

林琳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手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烤红薯的温度,耳畔回响着孟国风斩钉截铁的那句结婚和随军。

真的...就要实现了吗?

她抚摸着小腹,那里生命的悸动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像是在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巨变。

几个月的提心吊胆、屈辱算计,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一种虚脱般的解脱感席卷全身,让她几乎要瘫软下去。

但很快,她又强迫自己挺直脊背。

不行,还不能完全放松。孟国风说了,夜长梦多,宋家不会善罢甘休,在真正拿到那张结婚证、离开这个鬼地方之前,任何变数都可能发生。

她迅速行动起来。

将孟国风带来的钱票和之前周淑贞给的,分开藏得更隐蔽,小屋虽然简陋,但她还是尽最大努力收拾得整洁一些,万一有人来,不能显得太不堪入目,她找出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依旧是旧的,但洗得干净,熨得平整,准备着“那天”穿。

接下来的两天,她度日如年。

每一次敲门声都能让她心惊肉跳,既期待是来接她去领证的人,又害怕是来兴师问罪的宋家人或街道干部。

图书馆的工作她依旧去,但心思早已飞远。

老管理员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但什么都没问,只是偶尔用那种复杂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她一眼,让林琳如坐针毡。

棚户区的邻居们看她的眼神也重新变得古怪起来。

孟国风那天清晨的突然到来,尽管短暂,但不可能完全没人看见,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又回来了,只是碍于某种无形的压力,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挑衅。

林琳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果然,在孟国风离开后的第三天下午,一个陌生的、穿着蓝色中山装、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找到了图书馆。

“是林琳同志吗?”男人打量着她,目光锐利,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林琳的心猛地一紧,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我是...您是哪位?”

“我姓刘,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男人亮了一下工作证,语气平淡无波,“请你现在跟我去一趟民政局,办理一些手续。”

来了!林琳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努力保持镇定,但声音还是带了一丝颤抖:“现在?去办...什么手续?”

“去了你就知道了。”刘同志面无表情,不容置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琳深吸一口气,知道别无选择。

她跟老管理员低声说了一句,后者只是点点头,眼神依旧复杂。

走出图书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门口。

刘同志为她拉开车门,这阵仗,不像是去办喜事,倒像是押送犯人。

车上气氛压抑。

刘同志一言不发,司机更是目不斜视,林琳紧紧攥着衣角,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心全是冷汗。

民政局里同样冷清。

不是办理结婚登记的热闹窗口,而是被引到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推开门,林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周淑贞。

周淑贞依旧穿着得体,表情冷静,看到她进来,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快速一扫,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是否完好,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一位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起来像是领导模样。

“来了?坐吧。”周淑贞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琳忐忑不安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半个屁股挨着椅边,姿态谦卑。

那位刘同志将几份文件放在桌子上,推向林琳:“林琳同志,这里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签字确认一下。”

林琳低头看去。

最上面一份,是结婚申请书,上面已经填好了她和孟国风的基本信息,在申请理由一栏,只简单地写着“自由恋爱,自愿结婚”,孟国风的签名已经赫然在目,刚劲有力。

她的目光在孟国风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心脏酸涩地涨满,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签上你的名字,按上手印。”刘同志指着几个地方,语气公式化。

林琳拿起笔,手微微颤抖,努力稳住,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钢笔尖划破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按完手印,红色印泥沾染在指尖,像一抹突兀的喜色,却又带着几分血腥的隐喻。

接着,工作人员又拿出另外几张纸,林琳看了一眼,心猛地一沉。

那是一份格式严格的保证书和情况说明。

内容大致是:本人林琳,与孟国风同志自愿结婚,一切从简,不举行任何仪式,不宴请宾客,婚后即刻随军,不影响双方工作及家庭...等等,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急于撇清、避免后续麻烦的冰冷意味。

最后还有一份,是关于她黑五类身份的特别说明文件,上面有街道和派出所的盖章,似乎是一种特殊的放行许可。

所有这些文件,都明确指向一个目的:快速、安静、不留后患地完成这场婚姻交易。

林琳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果然,不会有任何仪式,甚至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就像一件见不得光的物品,被悄悄地从一個仓库转移到另一个仓库。

她看了一眼周淑贞。

周淑贞也正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说:这就是条件,签不签随你。

林琳没有丝毫犹豫。

她拿起笔,在每一份需要签名的地方,郑重地、甚至是急切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签下一个名字,她都觉得身上的枷锁松动了一分。

尊严?体面?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所有手续办理得出奇地快。

工作人员效率极高,敲章、登记、整理档案,不到半小时,一切就绪。

最后,那个领导模样的人将两本鲜红的结婚证递了过来,一本递给周淑贞,一本递给林琳。

“恭喜你们,手续办完了。”

恭喜?

这冰冷的、毫无喜悦可言的流程,配得上恭喜二字吗?

林琳颤抖着手,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结婚证。

红色的封皮像火一样灼烫着她的掌心,她打开,里面贴着她和孟国风一张小小的黑白合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哪张照片拼凑翻印出来的,两人的表情都僵硬而疏离,旁边是他们名字并排的铅字,以及民政部的大红印章。

法律上,她已经是孟国风的妻子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冲上心头,让她鼻尖发酸,视线模糊,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当场失态。

周淑贞接过结婚证,只看了一眼,就合上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仿佛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文件。

“车在外面等你,直接送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会有车接你去火车站。”周淑贞站起身,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安排一项工作,“国风会在那边接你。”

她甚至没有说家,而是说那边。

“我知道了...谢谢...妈。”林琳鼓起勇气,低声喊出了这个称呼。

周淑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勉强认可了这个称呼,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叮嘱,没有祝福,甚至没有多余的一句话,她率先走出办公室,背影决绝而冷硬。

林琳攥紧那本属于自己的结婚证,跟着走了出去,吉普车再次将她送回了棚户区。

下车时,开车的司机,一个年轻的士兵,突然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嫂子,营长让我捎句话:路上小心,明天见。”

嫂子...明天见...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人情味的一句话,瞬间击溃了林琳强装的坚强。

她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只能慌忙低下头,哑声道:“谢谢...”

回到小屋,关上门。

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

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几个月的恐惧、委屈、算计和屈辱,手中那本鲜红的结婚证被紧紧捂在胸口,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

她成功了。

她终于用身体和孩子,赌来了一个名分,赌来了一条生路。

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她才抬起头,抹干脸,眼神重新变得冷静。

她站起身,开始最后收拾行李。

东西少得可怜,几件衣服,藏起来的钱票,那本至关重要的结婚证,还有...母亲留下的那几本只剩封皮的旧书,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塞进了包袱的最底层。

其他的,都不需要了。

她要彻底告别这里的一切。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

果然有一辆军绿色的卡车停在了棚户区口,司机依旧是那个年轻士兵,帮忙把她那个小小的包袱拎上车。

没有送行的人,没有告别,邻居们的窗户后面,或许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但没有人出来。

林琳最后看了一眼那间低矮破败的小屋,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爬上了卡车的副驾驶座。

引擎发动,卡车驶出逼仄的巷子,驶离这片承载了她太多屈辱和挣扎的土地。

清晨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火车站人潮汹涌。

士兵帮她拿着行李,送她上了一列绿皮火车,车厢里气味混杂,人声嘈杂。她找到自己的硬座位置,靠窗坐下。

汽笛长鸣,车轮缓缓启动。

城市熟悉的景象在窗外逐渐后退、变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前方是陌生的田野、村庄和山脉。

林琳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

“孩子,”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们离开了。妈妈带你去找爸爸。”

未来的路依然未知。

孟国风的态度,部队的环境,婆家的认可...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至少,她挣脱了过去的泥沼,抓住了一线生机。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奔驰,载着她,驶向命运的下一个岔路口。

尘埃,终于暂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