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了将近两天一夜。

林琳蜷缩在硬座车厢的角落里,几乎没怎么合眼。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以及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她小心地护着肚子,吃着自带的干粮,不敢多喝水,去厕所成了一件极其艰难且令人尴尬的事。

身体的疲惫和不适被巨大的不安和对未来的迷茫所掩盖。

孟国风会在车站等她吗?部队驻地是什么样子?她该如何面对那些完全陌生的军属和战友?

周淑贞那冰冷的目光和宋萍萍恶毒的诅咒,时不时还会在她脑海中闪现,让她一阵阵发冷。

当广播里终于传来那个陌生地名时,林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火车缓缓进站。

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城车站,比老家的车站更加简陋,空气中弥漫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和尘土气息,月台上人来人往,多是穿着军装或打着补丁的普通百姓。

林琳拎着自己小小的包袱,随着人流艰难地走下火车,双脚落地时一阵酸软,她茫然地站在月台上,四下张望,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带着期盼,也带着恐惧。

“林琳同志?”一个穿着军装、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战士跑到她面前,试探着问,带着浓重的口音。

林琳的心沉了一下——不是孟国风。

“我是...”她小声回答。

“嫂子好!”小战士立刻立正,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营长临时有紧急任务,走不开,派我来接您,我叫王小柱,是营部的通信员。”

紧急任务...林琳的心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释然,他是军人,身不由己,能派人来接,已经算周到。

“麻烦你了,王同志。”她挤出一个微笑。

“不麻烦不麻烦,嫂子,车在那边,我帮您拿行李。”王小柱热情地接过她手里的小包袱,引着她往车站外走。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停在路边。

王小柱帮她拉开车门,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林琳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小城不大,街道宽阔,行人不多,到处可见穿着军装的身影和红色的标语牌,充满着与老家截然不同的氛围。

车子没有进城,而是朝着郊外开去。

地势逐渐变得开阔,远处能看到连绵的山峦。

约莫半个小时后,一片整齐的营房和家属院出现在视野里。

高耸的围墙,森严的大门,持枪站岗的哨兵...一切都透着一种肃穆和纪律。

车子在门口停下,王小柱下车出示了证件,又跟哨兵说了几句,哨兵朝车里看了一眼,才挥手放行。

家属院比林琳想象的要大,一排排红砖灰瓦的平房整齐排列,房前屋后拉着晾衣绳,零星有几个妇女在门口聊天、晾晒衣物,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打闹,看到有吉普车进来,不少目光都好奇地投了过来。

车子在其中一排平房最尽头的一间门口停下。

“嫂子,到了,这就是营长分的房子。”王小柱跳下车,拿出钥匙打开门,“营长之前简单收拾了一下,您看看还缺啥,跟我说,我去后勤领!”

林琳跟着走进门。

房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外间算是个小客厅兼餐厅,摆着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里间是卧室,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衣柜。

地上是水泥地,墙壁刷着白灰,简单到近乎简陋,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旁边堆着几块煤饼。

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褥是崭新的军绿色,叠得棱角分明,像一块豆腐块。

“营长说您先歇着,他尽量晚饭前回来。”王小柱把包袱放在床上,又指了指窗台上的一个网兜,“这是炊事班给准备的挂面、鸡蛋和一点青菜,您先对付一顿。”

“谢谢你,王同志。”林琳感激地说。这一切,显然是孟国风安排好的,他比她想象中要细心。

“嫂子您太客气了!叫我小柱就行,那我先回营部了,您有啥事就去营部找我,或者问隔壁赵指导员家的嫂子也行。”王小柱憨笑着,又敬了个礼,这才跑走了。

门关上,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林琳独自站在这个陌生的、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石灰味和煤渣味,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包裹着她。

这就是她以后的家了吗?

她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手掌抚过冰冷的、浆洗得硬邦邦的床单。

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但却是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不受人白眼的、安全的所在。

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稍微放松。

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她甚至没力气去整理包袱,就和衣倒在床上,蜷缩起来。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窗外传来隐约的号声和嘈杂的人声,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赶紧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

刚把炉子生起来,准备烧点水,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钥匙转动,门被推开。

孟国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军装,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操练后的疲惫,但眼神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似乎柔和了一瞬。

“到了?”他走进来,关上门,目光快速地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还习惯吗?”

“嗯,到了。挺好的。”林琳点点头,有些局促地站着,“小柱同志很照顾。”

“那就好。”孟国风脱下军帽挂在门后,走到桌边倒了杯凉白开,一饮而尽。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两人之间隔着几个月的时光和巨大的身份转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吃饭了吗?”孟国风问。

“还没...正准备煮点面条。”

“嗯。”孟国风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走到床边,看了看她那个还没打开的包袱,“东西都带齐了?”

“没什么东西...就几件衣服。”林琳低声说。

孟国风沉默了一下,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她:“这是你的军官家属证,拿好,以后进出营区,去服务社买东西,都用得上。”

林琳接过那个墨绿色的小本子,打开,里面贴着她的照片,写着她的名字,家属关系一栏写着妻子,配偶是孟国风。一种踏实感油然而生,这是她在这里的合法身份证明。

“谢谢。”

“明天我带你去服务社扯点布,做两身新衣服。”孟国风看着她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边冬天冷,棉袄也得准备。”

“嗯。”林琳低下头,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他是在关心她吧?

水烧开了,发出呜呜的声响。

林琳连忙转身去下面条。孟国风就坐在桌边,看着她在狭小的空间里忙碌。

简单的晚饭——清水煮挂面,卧了个鸡蛋,加点盐和猪油。两人相对无言地吃着,面条的味道很一般,但林琳吃得很珍惜。这是她在新家的第一顿饭。

吃完饭,孟国风主动起身收拾了碗筷,拿到门外公用的水龙头下去洗,林琳想帮忙,被他拦住了:“你歇着吧。”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门外弯腰洗刷的身影,林琳有些恍惚。

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了,他们即将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开始共同的生活。

夜晚降临,北方的寒气透过门窗缝隙渗进来,小小的蜂窝煤炉子散发着有限的热量。

最尴尬的时刻来临了。

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

两人洗漱完毕,站在卧室里,气氛再次变得凝滞。

煤油灯的光线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模糊而暧昧。

孟国风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复杂。

几个月不见,她的变化很明显,身上终于长了点肉,脸色也不再是那种吓人的苍白,孕相凸显,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的光泽。

“你睡里面吧。”他最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睡觉踏实,不怕碰到你。”

“嗯。”林琳小声应着,心跳如鼓。

她脱掉外衣,只穿着单薄的衬衣衬裤,迅速钻进了被窝的里侧,背对着他,蜷缩起来。

被子冰凉,她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

孟国风吹熄了煤油灯,在黑暗中脱掉外衣,在她身边躺下。

床很小,两人不可避免地挨得很近,她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烟草和皂角的气息。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呼吸刻意放轻。

林琳也同样紧绷着,一动不敢动。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过了许久,久到林琳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忽然感觉到一条结实的手臂有些迟疑地、小心翼翼地伸了过来,轻轻环住了她的腰,手掌最终覆盖在她微隆的小腹上。

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林琳的身体猛地一僵,呼吸都停滞了。

“睡吧。”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沙哑,“明天还要早起。”

说完,他便不再动弹,只有那温热的掌心,稳稳地贴着她的腹部,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又仿佛只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接纳。

林琳僵硬的身体,在他的体温和沉稳的呼吸声中,一点点软化下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弥漫——有紧张,有陌生,有屈从,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安心。

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的触碰,轻轻动了一下。

孟国风的手臂似乎瞬间绷紧,呼吸也重了一分。

两人在黑暗中,通过这个小小的生命,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奇异的、超越算计和欲望的连接。

夜很深,很静。

林琳闭上眼睛,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热和力量,以及腹中生命的悸动。

新的生活,就以这样一种沉默而尴尬的方式,开始了。

前途依旧未知,但至少今夜,她可以暂时睡一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