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头痛欲裂,仿佛被一万只马蹄踩过。

礼知心在一片混沌中挣扎着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出租屋天花板,而是古朴得近乎诡异的木质房梁,上面雕刻着他从未见过的繁复云纹,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却依旧透着一股庄重的气息。

“水……水……”他喉咙干涩,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公子醒了?快,水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惊喜和慌乱。

很快,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粗布短褐的小丫鬟端着一个黑陶碗凑到他嘴边。礼知心顾不上烫,贪婪地喝了几口,冰凉的井水顺着喉咙流下,稍微缓解了那种灼烧感。

他这才开始打量四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木箱,墙角堆着一些干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泥土的气息。

“我……这是在哪儿?”礼知心的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陌生的茫然。

“公子,您在郑国,太卜府的偏院啊。”小丫鬟眨着天真的大眼睛,“您前几日出门,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昏迷了三天三夜,可把老爷和夫人担心坏了。”

郑国?太卜府?马背上摔下来?

礼知心的脑子像一团乱麻,无数信息碎片涌入,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博物馆里参观一个春秋时期的青铜器展览,尤其是那件标注为“郑国公主陪嫁”的青铜簋,造型精美,纹饰奇特。当时他正凑上前去细看底部的铭文,突然一阵强光闪过,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难道……穿越了?

这个荒诞的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肤是陌生的,身体似乎也比原来的瘦弱一些,但确确实实是属于一个年轻男子的。

“公子,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看?”小丫鬟见他发呆,关切地问。

“不,不用了,我……我好多了。”礼知心定了定神,努力消化着眼前的一切。既来之,则安之,至少现在还活着,而且看这小丫鬟的态度,原主似乎身份不低,是太卜府的公子?

太卜,在周朝是掌管卜筮、祭祀的官员,地位颇高。看来原主的家庭背景还算不错,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对了,”礼知心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是何年何月?郑国……现在是哪位国君在位?”

小丫鬟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家公子问的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恭敬地回答:“回公子,今年是周定王元年,也就是郑国穆公二十七年。国君自然是我们郑国的穆公殿下。”

周定王元年……公元前606年?!

礼知心心中巨震,这个年份他太熟悉了!这正是春秋中期,礼崩乐坏,诸侯争霸愈演愈烈的时代。齐桓公、晋文公的霸业已成过往,楚庄王正在南方崛起,磨刀霍霍指向中原。而郑国,这个夹在晋、楚两大强国之间的小国,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

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郑国穆公二十七年……那么,郑国的公主……夏姬!

难道……自己穿越的时间点,正好是夏姬的时代?

“公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小丫鬟担忧地看着他。

“没、没事。”礼知心勉强笑了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我只是刚醒,还有些虚弱。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小桃。”

“小桃,”礼知心记住了这个名字,“我……我有点记不清之前的事情了,你跟我说说,我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决定先从了解“自己”开始。

小桃有些惊讶,但还是耐心地回答:“公子您叫礼知心,是太卜礼渊的长子。老爷只有您一个儿子,对您寄予厚望呢。夫人前几日还守在您床边掉眼泪,现在去前院招呼客人了。”

礼知心……这个名字倒是和自己原来的名字有几分谐音,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锦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见到礼知心坐在床上,顿时老泪纵横:“心儿!你终于醒了!吓死为父了!”

“爹……”礼知心按照小桃的称呼,试探着叫了一声。

“哎!我的儿!”礼渊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父亲放心,孩儿已经好多了。”礼知心努力扮演着一个刚刚醒来的儿子角色,心中却在飞速盘算。既然成了太卜府的公子礼知心,在这个时代也算有了一个落脚点,接下来,他该如何生存下去?又是否真的能遇到那位传说中的夏姬?

就在他思索之际,小桃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老爷,夫人让奴婢告诉您,今日是郑国公主的及笄礼,宫里派了人来请,让您和公子准备一下,稍后便要入宫赴宴呢。”

“哦对!”礼渊一拍额头,“你看看我,光顾着高兴了,把这大事都忘了。心儿,你刚醒,要是撑不住,就留在府里休息,为父自己去便是。”

及笄礼!郑国公主!

礼知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脏再次剧烈跳动。郑国公主,在这个时期,最著名的无疑就是那位后来被称为“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的夏姬!

难道……自己的穿越,就是为了这一刻?

“父亲,”礼知心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孩儿已经没事了。公主及笄,乃郑国大事,孩儿身为太卜府之子,岂有不去之理?请父亲放心,孩儿能行。”

他必须去!他要亲眼看看那位倾国倾城的传奇女子,更要看看,自己这个突然闯入春秋时代的“异客”,能否在这场注定波澜壮阔的历史剧中,扮演一个角色,甚至……改变一些什么。

礼渊见儿子态度坚决,脸上也露出欣慰之色:“好!不愧是我礼渊的儿子!有志气!那你快些洗漱更衣,我们稍后便出发。”

半个时辰后,礼知心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深衣,跟随父亲礼渊,乘坐着一辆不算豪华但也整洁的马车,朝着郑国的王宫驶去。

马车行驶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发出“吱呀”的声响。礼知心掀开窗帘一角,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低矮的房屋,穿着粗布衣服的行人,偶尔经过的高头大马和华丽马车,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牲畜粪便和烟火混合的气味,无一不在提醒他,他真的来到了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

很快,巍峨的宫墙出现在视线中。郑国虽然是小国,但王宫的气派依旧不容小觑。宫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都是郑国的贵族公卿。

礼渊带着礼知心下车,整理了一下衣冠,便随着人流走进宫门。一路上,不断有人向礼渊打招呼,礼渊都一一含笑回应,可见其在郑国朝堂上的地位还算稳固。

礼知心跟在父亲身后,一边点头致意,一边暗中观察。他看到了许多只在史书上见过的名字和形象,虽然无法一一对应,但那种身处历史现场的震撼感,让他激动又紧张。

穿过几道宫门,来到一处宽敞的庭院,这里已经布置得焕然一新,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正中央是一座高大的殿堂,想必就是举行及笄礼的场所。

宾客们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落座,礼渊带着礼知心在稍靠后的位置坐下。礼知心的目光则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殿堂的入口处,他知道,今天的主角——那位即将行及笄礼的郑国公主,很快就要出现了。

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也带着一丝莫名的忐忑。夏姬……这位被誉为“春秋第一妖姬”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风貌?她的一生,注定要掀起无数风浪,而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礼知心”,又将在她的生命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终于,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打破了庭院中的喧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殿堂入口。

礼知心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望去。

只见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一位少女缓缓走出。

她身着一袭洁白的丝绸深衣,衣袂飘飘,宛如月下仙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尚未完全盘起,只在头顶用一根白玉簪松松地固定住,几缕青丝垂落在光洁的额前和白皙的颈侧,更添几分娇憨与柔美。

她的面容……礼知心几乎看呆了。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脸庞。眉如远黛,眸似秋水,琼鼻挺翘,朱唇不点而红。肌肤细腻白皙,在宫灯的映照下仿佛会发光一般。她的身姿纤细窈窕,步履轻盈,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画板上落下一抹灵动的色彩。

这就是夏姬?!

礼知心心中惊叹不已。史书上形容她“蛾眉凤眼,杏面桃腮”,“有骊姬、息妫之容貌,兼妲己、文姜之妖淫”,此刻看来,前半句所言非虚,只是这“妖淫”二字,在眼前这个尚显青涩、带着几分纯真懵懂的少女身上,却丝毫不见踪影。

她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未经世事的纯净。

夏姬在宫女的引导下,款步走到殿堂中央,面向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正宾(为女子行及笄礼的德高望重的女性)。

及笄礼正式开始。

赞者(助手)奉上梳子和发笄,正宾起身,走到夏姬面前,微微行礼,然后为她梳理头发,将长发挽起,插上第一支发笄。这是“初加”。

接着,赞者奉上更为华丽的礼服,正宾为夏姬换上,这是“再加”。

最后,赞者奉上最隆重的礼服,正宾为夏姬换上,并插上最后一支发笄,这是“三加”。

每一次加笄和换衣,都伴随着庄重的礼仪和乐声,夏姬始终低垂着头,神情安静而温顺,仿佛一尊精美的玉雕。

然而,就在“三加”完毕,正宾准备为夏姬取“字”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负责掌管礼仪流程的小吏,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准备不足,在宣读赞辞时,竟然结结巴巴,数次卡壳,最后更是把几句关键的赞辞顺序弄反了!

这在极其重视礼仪的春秋时代,无疑是一个不小的失误。现场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一些精通礼仪的贵族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

主持仪式的内侍脸色煞白,连忙上前想要补救,却也一时想不起正确的顺序。

正宾是一位年迈的夫人,此刻也有些不知所措,看向夏姬的目光带着歉意。

夏姬站在那里,虽然依旧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但礼知心敏锐地察觉到,她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显示出她内心的紧张和不安。毕竟,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出现这样的纰漏,对她而言,无疑是一种难堪。

就在这僵局之时,礼知心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且慢!”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庭院中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他的身上,包括殿堂中的夏姬。

礼渊大吃一惊,连忙低声喝道:“心儿!你做什么?还不快坐下!”

礼知心没有理会父亲的阻止,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迈步走到殿堂前,对着正宾和内侍微微躬身行礼。

“在下礼知心,太卜府之子。方才见司仪小吏一时情急,失了章法,并非有意怠慢。此等吉礼,关乎公主名节,亦关乎郑国体面,不可有误。若各位不嫌弃,在下愿代诵赞辞,为公主及笄礼圆满完成,略尽绵薄之力。”

他的声音清朗,不卑不亢,眼神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镇定。

在场的众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太卜公子竟然有如此胆识。有人认出了他,知道他前几日刚从马背上摔下来,今日才醒,没想到一醒来就敢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出头。

正宾和内侍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犹豫。让一个年轻人代诵赞辞,是否符合礼仪?

礼知心看出了他们的顾虑,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各位放心,在下自幼随父亲研习周礼,对及笄之礼的赞辞流程不敢说倒背如流,却也还算熟悉。若有差池,甘愿受罚。”

他语气笃定,眼神自信。

礼渊在下面急得直跺脚,却也不好在这时候强行把儿子拉回来,只能祈祷他不要出错,否则不仅丢了太卜府的脸,甚至可能触怒王室。

夏姬也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向这个突然站出来的年轻男子。他穿着青色深衣,身形略显单薄,容貌算不上多么英俊,却有一双明亮而真诚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没有像其他男子那样充满惊艳或贪婪,而是带着一种……关切?

这种感觉很奇怪,却让她原本紧张不安的心,莫名地平静了一些。

正宾沉吟片刻,眼看时间拖延下去,只会让场面更加难看,不如就让他试试。她点了点头,对礼知心说道:“既然礼公子有此担当,那便有劳了。”

“多谢夫人。”礼知心再次行礼,然后走到那位尴尬的小吏身边,接过他手中的简册(虽然他根本不需要看)。

他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然后,用一种抑扬顿挫、充满韵律的语调,开始朗声诵读起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此乃初加之赞辞。”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此乃再加之赞辞。”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此乃三加之赞辞。”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某某(此处当为夏姬之字,史未载,暂拟为‘月婵’)。’”

他的声音清晰悦耳,将每一句赞辞都诵读得字正腔圆,充满了庄重典雅的气息。不仅顺序正确,而且韵律十足,比之前小吏的结结巴巴好了不知多少倍。

随着他的诵读,现场的气氛逐渐恢复了庄重。那些原本窃窃私语的贵族们也都安静下来,露出惊讶和赞赏的表情。礼渊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儿子的目光中充满了欣慰和自豪。

诵读完毕,礼知心将简册交还给小吏,然后再次向正宾和夏姬行礼:“赞辞已毕,望公主及笄之后,修德立行,永享安康。”

正宾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着礼知心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夏姬,正式为她取字:“今赐尔字‘月婵’,愿尔如明月婵娟,光彩照人,德行兼备。”

夏姬微微屈膝行礼,轻声道:“谢夫人赐字,谢礼公子相助。”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感激。

礼知心连忙回礼:“公主客气了,此乃在下分内之事。”

一场可能破坏及笄礼的危机,就这样被礼知心以一种近乎“天降”的方式化解了。

仪式继续进行,接下来的环节顺利完成。夏姬向国君和父母行礼拜谢,然后接受宾客们的祝贺。

礼知心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还在砰砰直跳。刚才的举动虽然有些冒险,但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他不仅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展现了自己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他引起了夏姬的注意。

他看向殿堂中央,夏姬正在接受众人的朝拜,她的目光偶尔扫过,与礼知心的目光短暂相遇。

那一瞬间,礼知心仿佛从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好奇,一丝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知道,自己的春秋之旅,从这一刻起,才真正拉开了序幕。而他与夏姬的故事,也由此,埋下了第一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