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宫显德殿内,青铜鼎中燃烧的椒兰香气混着未散的血腥气,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凝重。郑穆公姬兰高坐于雕琢着夔龙纹的御座上,眼眶通红,手指紧紧攥着身前的玉几,指节泛白。阶下,礼知心垂手而立,夏姬则由两名宫娥搀扶着,浑身簌簌发抖,如同一株风中残荷。
“礼知心,”郑穆公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你且说说,我儿公子蛮,为何会死在你太卜府的西角门?”
殿内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射向礼知心,有探究,有猜忌,更有几分等着看他如何辩解的幸灾乐祸。礼知心能感觉到背后的冷汗正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但他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抬起头:“回禀君上,臣不知公子蛮殿下为何会深夜私闯太卜府。臣只知,当时殿下手持佩剑,欲强行带走公主,臣上前阻拦,殿下却……却自刎而亡。”
“一派胡言!”站在右侧的公子去疾(郑穆公之子)厉声喝道,“我兄长素日英武,岂会为了一个女子自刎?定是你这奸佞小人,觊觎公主美色,加害于我兄长!”
“公子慎言!”礼知心毫不退让,“太卜府西角门有甲士巡逻,君上若不信,可传当日当值的侍卫问话。再者,”他转向郑穆公,语气诚恳,“臣若真有加害之心,为何会在及笄礼上出言相助公主?又为何会在殿下持剑相向时,不避生死地上前阻拦?”
这番话条理清晰,又暗指自己对王室的忠诚,让殿内不少人露出思索之色。郑穆公眯起眼睛,盯着礼知心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阻拦我儿,是何用意?”
“回君上,”礼知心叩首在地,“臣以为,殿下与公主乃兄妹至亲,行此有违伦理之事,于国于家皆是大不祥。臣阻拦,是不想公主名节受损,更不想郑国因宗室丑闻而遭天下耻笑。”
这句话戳中了郑穆公的痛处。他何尝不知道儿子的行为有违人伦?只是丧子之痛让他一时失去了理智。此刻经礼知心点破,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换上了更深的疲惫和无奈。
“够了。”郑穆公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此事……暂且不论。月婵,”他看向阶下的女儿,眼神复杂,“你……可有话说?”
夏姬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公子蛮的血,他临死前那句“来世再不做兄妹”,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她恨他的偏执,却又无法否认那份扭曲亲情带来的剧痛。
“君上,”礼知心见状,再次开口,“公主受惊过度,心神大乱,此刻恐难言语。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安顿公主,处理公子蛮殿下的后事,以安宗室,以稳国本。”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避免夏姬陷入更深的责难。郑穆公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传旨,将公主送回揽月轩,好生看管,没有寡人的命令,不得外出。公子蛮……按宗室之礼厚葬,其生前过失,暂不追究。”
这算是一个折中的处理方式,既顾全了王室颜面,也暂时放过了礼知心和夏姬。甲士上前,准备带夏姬离开。夏姬临走前,回头深深地看了礼知心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礼知心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她安心。
等人都散去,殿内只剩下郑穆公和几位心腹重臣。郑穆公揉了揉眉心,对大夫子家(公子归生)道:“子家,你怎么看?”
子家捋着胡须,沉吟道:“君上,礼知心所言,虽有道理,但公子蛮之死,终究与他脱不了干系。不过……此子临事镇定,言辞有度,倒是个人才。”他话锋一转,“只是,公主之事,如今已成郑国心腹大患。若不尽快处置,恐生更多祸端。”
另一位大夫子孔接口道:“子家大夫所言极是。公主貌美,本是国之祥瑞,如今却成了祸水根源。依臣之见,不如尽快为公主择婿,远嫁他国,一来断了国内不轨之念,二来也可借此结好外援。”
远嫁?礼知心心中一动,他正站在殿柱阴影里,尚未被允许退下,恰好听到了这番对话。这与他记忆中夏姬的命运轨迹不谋而合——她后来确实远嫁陈国,嫁给了夏御叔。难道历史的惯性如此强大,即便公子蛮已死,她的命运依旧要走向那条路?
郑穆公叹了口气:“远嫁……谈何容易?哪个国家愿意娶一个背负着‘克兄’之名的公主?况且,如今晋楚争霸,我们选边站尚且困难,若嫁女不慎,岂不是把郑国推向深渊?”
“君上,”子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臣倒是有个人选。陈国大夫夏御叔,年近三旬,尚未娶妻,其父曾是陈国司马,家世清白。更重要的是,陈国与楚国素有往来,若将公主嫁与夏御叔,既能结好楚国,又能让公主远离郑国是非之地,岂不是两全其美?”
夏御叔!礼知心心中巨震。果然是他!历史的齿轮,似乎并未因公子蛮的死而偏离太多。
郑穆公显然也动了心,他看向子家:“夏御叔……可靠吗?”
“君上放心,”子家胸有成竹,“夏御叔此人,沉稳忠厚,在陈国颇有贤名。且陈国国力弱小,依附于楚,若得郑国公主为妻,定会对我们感恩戴德。至于楚国那边,臣愿修书一封,告知庄王,此乃郑国向楚示好之意。”
郑穆公来回踱步,殿内的气氛随着他的脚步越发凝重。良久,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决断之色:“好!就依子家之计!传寡人的命令,着太卜礼渊即刻为公主卜算婚期,务必选一个上吉之日。礼知心……”
他忽然看向阴影里的礼知心:“你随你父一同操办此事。你对公主……也算了解,多留意些,莫要再出什么差错。”
“臣……遵旨。”礼知心躬身领命,心中却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是郑穆公为了平息事端的无奈之举,也是夏姬命运的必然走向。但他看着这个即将被远嫁的少女,心中总有一丝不忍。
离开显德殿时,已是暮色四合。宫墙的阴影像巨大的怪兽,吞噬了最后一抹天光。礼知心走到揽月轩外,远远地看见窗棂上映出一个单薄的身影,正是夏姬。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上前。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公子蛮的死,远嫁的命运,像两座大山,压得这个少女喘不过气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身边,尽可能地为她保驾护航。
回到太卜府,礼渊早已等候在书房。他脸色凝重,见礼知心进来,劈头就问:“宫里怎么样了?君上没为难你吧?”
“父亲放心,”礼知心将宫中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君上命我们为公主卜算婚期,远嫁陈国夏御叔。”
礼渊闻言,长叹一声:“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啊……”他从案几上拿起一枚龟甲,上面的裂纹清晰可见,“你看,这是为公主婚事卜的卦,‘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虽主吉,但‘羽仪’二字,亦暗示着远嫁他乡,漂泊无依啊。”
礼知心接过龟甲,借着烛火仔细端详。龟甲上的裂纹确实如父亲所说,是“渐卦”,象征着循序渐进,也暗含着离别之意。春秋时期的卜筮,有时真的能与命运暗合,这让他不禁感到一丝寒意。
“父亲,”礼知心放下龟甲,“陈国……夏御叔,此人如何?”
礼渊沉吟道:“夏御叔在陈国口碑尚可,据说文武双全,只是……年纪稍长了些。不过比起留在郑国,远嫁陈国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吧。”他看向儿子,“心儿,我知道你对公主心存不忍,但你要记住,我们是太卜,是郑国人,一切都要以郑国的安危为重。公主的命运,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我明白,父亲。”礼知心低声道。他明白父亲的苦衷,也明白在这乱世之中,个人的命运是多么渺小。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那……我可以跟着公主一起去陈国吗?”
礼渊愣住了:“你说什么?跟去陈国?”
“父亲,”礼知心抬起头,眼神坚定,“公主此去陈国,人生地不熟,身边又没有可信之人。我在她身边,多少能照应一二。再者,”他顿了顿,补充道,“陈国与楚国相邻,若能在那边站稳脚跟,或许对我们郑国日后的外交也有帮助。”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既为了个人情谊,也考虑到了国家利益。礼渊看着儿子眼中的坚持,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也罢,你既然有此心,为父便替你向君上请旨。只是此去陈国,前路未卜,你要好自为之。”
“谢父亲!”礼知心心中一喜。能跟随夏姬一起去陈国,就意味着他有机会继续守护在她身边,有机会在她未来那充满波折的人生中,扮演一个更重要的角色。
接下来的日子,郑都上下都在为夏姬的远嫁忙碌着。礼知心则一边协助父亲卜算婚期、筹备嫁妆,一边寻找机会与夏姬见面,将远嫁的消息告诉她,并安抚她的情绪。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礼知心借着送嫁妆清单的名义,再次见到了夏姬。她比上次在宫中时更加憔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雨幕,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公子蛮的死而离去。
“公主,”礼知心将清单放在桌上,轻声道,“君上已决定,将您远嫁陈国,嫁给大夫夏御叔。婚期定在三日后。”
夏姬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公主不必忧虑,”礼知心继续说道,“夏御叔在陈国素有贤名,想必会善待公主。而且……”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说,“我已向君上请旨,随您一同前往陈国,也好在身边侍奉公主。”
夏姬猛地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浓浓的感激和依赖取代。她张了张嘴,泪水再次涌了出来:“礼公子……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我说过,”礼知心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忍见公主孤身一人,面对这乱世风雨。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委屈。”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屋内的烛火明明灭灭。夏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毫无保留的真诚和守护。在经历了兄长的背叛、宫廷的倾轧之后,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像一道光,照亮了她晦暗的心房。
她轻轻点了点头,泪水滑落,却不再是绝望的泪,而是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泪。
“嗯。”她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你在,我……我就不怕了。”
三日后,晴空万里。郑都的南门打开,一支长长的送亲队伍缓缓驶出。队伍的中央,是一辆装饰华丽的辒辌车,车帘低垂,里面坐着即将远嫁的郑国公主夏姬。
礼知心骑在一匹骏马上,跟在送亲队伍的侧后方。他望着那辆辒辌车,心中默默念道:夏姬,我的春秋之旅,将与你一同启程。前方的路或许充满荆棘,但我会陪你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马车轱辘辘地碾过尘土,驶向遥远的陈国。礼知心知道,他和夏姬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春秋乱世的大幕,也将因为他们的同行,上演更多意想不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