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辒辌车碾过陈国边境的青石板道时,夏姬掀起车帘一角,看见道旁的桑林正抽出新芽。三月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比郑国干燥的风沙柔和许多。驾车的老仆告诉她,前方那片被护城河环绕的城邑,便是她未来的家——株林。

“株林……”夏姬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车帘流苏。自离开郑国那日起,她便像一片无根的飘萍,任由命运的流水载着她漂向未知的远方。身旁的礼知心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策马靠近车驾,低声道:“公主请看,前面那片桃林开得正好。”

夏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河岸边一片粉霞似的桃林铺展开来,枝头的花苞开得正盛,偶有花瓣被风吹落,飘进潺潺的河水里。不知为何,这盎然的春意竟让她心头一暖,连日来的惶恐消散了些许。

车队驶入株林时,夏御叔早已带着家臣等在城门口。他年约三十,身着玄色深衣,腰间佩着一柄纹饰古朴的铜剑,面容算不上英俊,却生得一副沉稳厚重的模样,目光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郑侯远嫁公主,是我夏氏之幸,陈国之荣。”夏御叔对着辒辌车拱手行礼,声音洪亮而恭敬。他的目光在礼知心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探究,却并未多问——郑穆公的书信里已提及,此乃太卜府公子,特来辅佐公主。

礼知心翻身下马,上前搀扶夏姬下车。她今日换了一身陈国流行的鹅黄襦裙,外罩素色纱衣,在春日暖阳下更显得身姿窈窕,容颜夺目。夏御叔见到她的真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恢复了庄重,亲自引导她走向夏府。

夏府位于株林深处,是一座三进的院落,虽不如郑宫奢华,却也雅致清幽。正厅的梁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蟠螭纹,庭院里种着几株高大的桂树,想必秋日里定是香气满园。夏御叔带着夏姬参观府中各处,言语间处处透着体贴,倒是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公主若有何处不适,或是需要添置什么,尽管告诉管家。”夏御叔将她引至主院的“揽芳阁”,“这里原是我母亲居住的地方,她去逝后我一直未曾改动,希望公主不要嫌弃。”

阁内陈设古朴典雅,临窗的大案上还放着一卷未看完的竹简。夏姬看着案头那盆生机勃勃的兰草,忽然觉得,或许这远离郑国纷争的株林,真能成为她的一处安身之所。

礼知心被安排在西跨院的“知止堂”,与揽芳阁隔着一道月洞门。他刚安顿下来,夏御叔便亲自前来拜访。

“礼公子,”夏御叔屏退左右,开门见山,“我知你是郑侯亲信,此番随公主前来,必有深意。但我夏御叔对公主绝无半分歹意,还望公子明鉴。”

礼知心见他神色坦诚,不似作伪,便也直言道:“夏大夫误会了。我随公主前来,一来是感念郑侯恩德,二来是不忍公主远嫁他乡无人照应。大夫若能善待公主,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夏御叔闻言,哈哈大笑:“好!痛快!不瞒公子说,我虽年近三旬未娶,却非无意于家室。只是此前忙于军务,无暇顾及。今得公主为妻,实乃三生有幸。”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只是有一事,我需事先说明——我夏家在陈国虽有薄名,但终究是外姓,朝中并无根基。如今陈侯(陈灵公)耽于享乐,国政多由孔宁、仪行父两位大夫把持,这二人……”

他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礼知心心中一动,这两人正是日后与夏姬私通的关键人物!看来陈国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大夫但说无妨,”礼知心道,“我虽初来乍到,却也愿为大夫和公主分忧。”

“唉,”夏御叔叹了口气,“这二人仗着与陈侯亲近,平日里骄横跋扈,贪财好色。我只怕……只怕他们日后会觊觎公主美色,生出祸端。”

礼知心心中一沉,果然如此。他看着夏御叔眼中的坦诚,忽然觉得此人并非庸碌之辈,只是在陈国的复杂政局中,选择了偏安一隅。

“大夫放心,”礼知心沉吟道,“我会留意此事。若他们真有不轨之心,我定不会坐视不理。”

两人相谈甚欢,竟有种相见恨晚之意。夏御叔见礼知心见识不凡,谈吐得体,更是将他引为心腹,凡家中事务,甚至一些军中的谋划,也常与他商议。

夏姬在株林的日子,起初倒也平静。夏御叔待她温柔体贴,礼知心又常在身边照应,让她渐渐走出了郑国往事的阴影。她开始学着打理家事,闲暇时便在揽芳阁中抚琴读书,或是在庭院里栽种花草。礼知心偶尔会教她一些来自“远方”的种植技巧,比如如何嫁接花木,如何沤制花肥,这些新奇的方法总能让她展露笑颜。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夏姬的美貌,如同藏在匣中的明珠,终究是掩盖不住的。没过多久,关于“郑国公主美若天仙”的传闻便传遍了陈国都城,也传到了孔宁和仪行父的耳朵里。

这日,夏御叔接到都城传来的命令,要他即刻前往陈都述职。临行前,他特意叮嘱夏姬和礼知心:“我此去少说也要半月,你们在株林万事小心。尤其是孔宁、仪行父二人,若他们派人来株林,公主切勿接见。”

夏姬点点头,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礼知心安慰道:“大夫放心,有我在,定护公主周全。”

夏御叔走后第三日,果然有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来到夏府门前,车上下来的正是孔宁的家臣。

“我家主人听闻夏夫人貌美,特备薄礼,想请夫人过府一叙,以尽地主之谊。”家臣语气傲慢,眼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礼知心挡在门前,冷冷道:“我家夫人偶感风寒,不便见客。烦请回禀你家主人,心意已领,礼物就不必了。”

家臣脸色一沉:“礼公子这是何意?我家主人乃陈国上卿,请你家夫人喝杯酒,是给她面子!”

“面子?”礼知心冷笑一声,“我家夫人是郑国公主,嫁与夏大夫为妻,并非任人轻薄的歌姬舞女。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他虽不会武功,但气势凛然,竟让那家臣一时语塞。最终,家臣悻悻地带着礼物离开了。

夏姬在门内听着外面的对话,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后怕。礼知心走进来,见她脸色苍白,便温言道:“公主莫怕,这种人色厉内荏,见硬就回。”

“可他们是陈侯宠臣……”夏姬忧心忡忡,“若他们在陈侯面前进谗言,夏郎会不会有麻烦?”

礼知心沉默了。他知道,夏姬的担心并非多余。孔宁和仪行父在陈国一手遮天,夏御叔只是个地方大夫,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等夏御叔回来再从长计议。

然而,孔宁和仪行父并未就此罢休。接下来的几日,他们或派人送来珍奇玩物,或送来华丽衣料,都被礼知心一一挡了回去。但这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占有欲,竟亲自驾着车来到了株林。

那是一个暮春的午后,礼知心正在院中教夏姬辨识草药,忽然听到前院传来喧闹声。他心中一紧,连忙让夏姬回房,自己则快步来到前院。

只见两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院中,一人身材矮胖,满脸油光,正是孔宁;另一人身材高瘦,眼神阴鸷,想必就是仪行父。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家奴,气焰嚣张。

“礼公子,为何屡屡挡我们的驾?”孔宁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是来拜访夏夫人的,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仪行父则目光放肆地在揽芳阁的方向扫视,嘴角勾起一抹淫邪的笑意:“早就听闻夏夫人国色天香,今日总算有机会得见了。”

礼知心强压怒火,沉声道:“我家夫人身体不适,两位大夫请回吧。”

“身体不适?”孔宁嗤笑一声,“我看是礼公子你从中作梗吧?我告诉你,我们兄弟二人想见的人,还没有见不到的!”

说着,他竟想绕过礼知心,往里闯。

“站住!”礼知心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那是夏御叔临走前留给他防身的。虽然他并不擅长剑术,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哦?”孔宁和仪行父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一个小小的太卜公子,也敢对我们拔剑?”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两位大夫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众人回头,只见夏姬不知何时已走出揽芳阁。她换了一身素色衣裙,未施粉黛,却更显得清丽绝伦。她站在廊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孔宁和仪行父,虽身形单薄,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度。

孔宁和仪行父顿时看呆了,眼中的轻蔑瞬间被惊艳和贪婪取代。

“夫人……”孔宁咽了口唾沫,语气变得谄媚起来,“我等久慕夫人芳名,特来拜会,并无他意。”

仪行父也连忙附和:“正是正是,只是想请夫人到城中一游,欣赏陈国风光。”

夏姬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多谢两位大夫美意。只是贱妾初来乍到,尚不熟悉陈国风俗,且夫君外出未归,不便远行。待夫君回来后,再请两位大夫过府宴饮吧。”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给了对方面子,又巧妙地拒绝了邀请。孔宁和仪行父见状,知道今日硬来怕是讨不到好,只好讪讪地说:“既然夫人身体不适,那我等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两人带着家奴,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夏府。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礼知心才松了一口气,手心已全是冷汗。夏姬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让公子受惊了。”

“我没事,”礼知心摇摇头,“只是没想到他们如此胆大妄为。”

“他们是陈侯宠臣,在陈国横行惯了,”夏姬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只怕……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礼知心沉默了。他知道,夏姬的担忧是对的。孔宁和仪行父的第一次试探虽然被击退了,但这只是开始。陈灵公迟早会知道夏姬的存在,到那时,真正的危机才会到来。

“公主放心,”礼知心看着夏姬,眼神坚定,“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夏姬抬起头,望进他真诚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异国他乡,这个来自“远方”的男子,已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日子在不安中一天天过去。夏御叔终于从陈都回来了,带回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消息——陈灵公虽听闻了夏姬的美貌,却因忙于与楚国周旋,暂时无暇他顾。

然而,礼知心却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暴风雨只是暂时的停歇,真正的狂风巨浪,还在后面。

不久之后,夏姬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个消息让夏御叔欣喜若狂,对夏姬更是呵护备至。礼知心也为他们感到高兴,看着夏姬渐渐隆起的小腹,他仿佛看到了一丝平静生活的希望。

百日之后,夏姬顺利诞下一个男婴。夏御叔为他取名为“徵舒”,希望他日后能舒展志向,光宗耀祖。

看着襁褓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夏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幸福的笑容。礼知心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中也充满了暖意。或许,在这乱世之中,平凡的幸福才是最珍贵的。

然而,他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却从未放松。他知道,夏徵舒的出生,虽然带来了短暂的喜悦,却也可能成为未来风波的导火索。陈灵公、孔宁、仪行父……这些名字像一颗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株林的凤已然栖息,但陈宫的暗流,却正在悄然涌动,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天。礼知心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夕阳,默默握紧了拳头。他必须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