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徵舒长到三岁时,已能跌跌撞撞地抱着夏御叔的腿喊“阿父”。那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尤其一双眼睛像极了夏姬,黑白分明,透着股灵气。夏御叔常把他架在肩上,在株林的桑田里穿行,教他辨认五谷,礼知心则在一旁笑着指点,说这粟米要等穗子弯了才饱满,那大豆需看豆荚是否鼓胀。
这样的田园之乐,却在夏徵舒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入秋后的第一场冷雨连绵不绝,夏御叔从陈都述职回来便染上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发热,请来的医官也只当是普通的时疫,开了几剂汤药。谁知半月过去,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剧恶化,竟至咳血昏迷。
“脉沉而细,气若游丝……”老医官捻着胡须,脸色凝重,“夏大夫这病,怕是……怕是内里亏空得厉害,寻常药物已难奏效了。”
夏姬守在病榻前,日夜不眠,双眼哭得红肿。礼知心看着夏御叔日渐消瘦的脸庞,心中疑窦丛生。夏御叔平日身强体壮,怎会一场风寒就病入膏肓?他悄悄翻看医官开的药方,又询问了煎药的仆役,并未发现异常。
“礼公子,”夏姬抓住他的手,泪水涟涟,“你帮帮我,一定要救救夏郎……”
礼知心握住她冰凉的手,沉声道:“公主放心,我已派人快马加鞭去郑国请我父亲过来,他精通医卜,或许有办法。”
然而,没等礼渊赶到株林,夏御叔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夏姬扑倒在丈夫的尸体上,哭得肝肠寸断。夏徵舒吓得躲在礼知心身后,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母亲痛哭,小声地问:“礼叔叔,阿父怎么还不醒?”
礼知心心中剧痛,却不得不强作镇定地抱起夏徵舒:“阿父太累了,睡着了。”他看着夏御叔青灰色的面容,心中那股不安越发强烈——这绝不仅仅是一场风寒!
夏御叔的死讯传到陈都,陈灵公表面上派了使者前来吊唁,赏赐了一些丧葬之物,暗地里却与孔宁、仪行父在宫中设宴庆贺。
“夏御叔一死,那郑国美人可就成了寡妇了。”孔宁端着酒爵,满脸淫笑。
仪行父捻着胡须,眼中闪着精光:“君上,这下您可遂了心愿了。”
陈灵公哈哈大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早就想见识见识那夏姬的容貌了,只可惜夏御叔那小子碍眼。如今好了,美人独居株林,还带着个拖油瓶……”他话未说完,三人已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夏御叔的葬礼过后,株林笼罩在一片哀伤之中。夏姬为夫守孝,足不出户,每日里除了照顾夏徵舒,便是在夏御叔的灵位前默默垂泪。礼知心则一边打理丧事,一边暗中调查夏御叔的死因。他发现,夏御叔死前几日,曾收到过孔宁派人送来的一坛“陈年美酒”,说是为他接风洗尘。
“那酒……我看着色泽有些异样,”负责收礼的管家回忆道,“但想着是孔大夫送的,也就收下了,还没来得及喝呢。”
礼知心心中一凛,立刻让人取来那坛酒,又找来一只狗做实验。果然,那狗舔了几口酒,不多时便口吐白沫,抽搐而死!
“是毒酒!”礼知心眼中怒火中烧,“孔宁、仪行父!你们好狠毒!”
他将此事告知夏姬,夏姬闻言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您,公主。”礼知心沉声道,“夏大夫在世,他们尚有所顾忌,如今大夫一死,他们便再无阻拦了。”
夏姬捂住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美貌竟成了丈夫的催命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喧闹声,原来是孔宁和仪行父“吊唁”来了。他们穿着素色的丧服,脸上却毫无悲戚之色,反而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夏夫人节哀顺变啊,”孔宁假惺惺地说,“夏大夫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啊。”
仪行父则目光放肆地在夏姬身上打转:“夫人一人独居株林,未免太过凄凉。不如随我们去陈都散心,也好排遣忧愁。”
礼知心上前一步,挡在夏姬身前,冷冷道:“多谢两位大夫关心,我家夫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哎,礼公子这就不对了,”孔宁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是看在夏大夫的情分上才来探望的,你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说着,他竟想绕过礼知心,去拉夏姬的手。
“放肆!”礼知心一把挥开他的手,“这里是夏府,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孔宁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顿时恼羞成怒:“礼知心!你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门客,也敢管我们的闲事?信不信我让君上治你的罪!”
“治我的罪?”礼知心冷笑一声,“那不如先治治你们送来毒酒,害死夏大夫的罪!”
孔宁和仪行父脸色骤变,没想到礼知心竟然发现了此事。但他们很快镇定下来,孔宁强作镇定地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好心送酒,怎会是毒酒?你有何证据?”
“证据?”礼知心指着地上那只死去的狗,“这就是证据!你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孔宁和仪行父看着死狗,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狠厉取代。仪行父阴恻恻地说:“礼知心,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要是再血口喷人,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夏姬忽然开口了:“够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她走到礼知心身边,对孔宁和仪行父说:“两位大夫请回吧。亡夫新丧,我不想再惹是非。”
孔宁和仪行父对视一眼,见夏姬态度软化,便顺坡下驴:“既然夫人这么说了,我们就先告辞。只是夫人要想清楚,在这陈国,除了君上和我们兄弟,还有谁能护你周全?”
说罢,两人带着家奴,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礼知心愤愤不平:“公主,您为何要放过他们?”
夏姬转过身,泪水再次滑落:“不放又能如何?他们是陈侯宠臣,手握大权,我们拿什么跟他们斗?更何况……徵舒还小,我不能让他再失去母亲。”
礼知心沉默了。夏姬说得对,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没有强大的后盾,反抗只会招来杀身之祸。他看着夏姬憔悴的脸庞和坚定的眼神,知道她是为了夏徵舒才选择了隐忍。
“公主,”礼知心轻声道,“您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从今天起,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您和徵舒。”
夏姬抬起头,望进他真诚的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孔宁和仪行父并未善罢甘休。他们回去向陈灵公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夏姬的美貌和礼知心的“无礼”,激起了陈灵公的占有欲。没过多久,陈灵公竟亲自带着孔宁和仪行父,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株林。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夏姬正在院中教夏徵舒读书,忽然听到前院传来车马声和喧闹声。她心中一紧,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礼知心快步走进来,脸色凝重:“公主,陈侯来了。”
夏姬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却又很快被平静取代。她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只能面对。
“让他们进来吧。”她轻声说。
陈灵公带着孔宁和仪行父走进后院,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廊下的夏姬。尽管她穿着素色的丧服,未施粉黛,却难掩倾国倾城的容貌。陈灵公顿时看得呆了,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果然是天姿国色!果然是天姿国色啊!”陈灵公搓着手,色眯眯地说,“夏夫人,寡人本王来看你了。”
夏姬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民妇参见君上,君上万岁。”
“免礼免礼,”陈灵公迫不及待地说,“夫人不必多礼,快过来让本王看看。”
孔宁和仪行父在一旁煽风点火:“君上,您看夫人这容貌,真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啊。”
礼知心站在夏姬身边,紧紧握住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看着陈灵公那副好色的丑态,心中怒火中烧,却又不得不强忍着。
夏姬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陈灵公:“君上驾临株林,不知有何吩咐?”
陈灵公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两声:“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夏大夫不幸去世,本王特来慰问。夫人一人独居,想必很寂寞吧?不如随本王去陈都,本王定会好好待你。”
夏姬心中一寒,果然是为了这个。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多谢君上美意,只是民妇亡夫新丧,心有余哀,实在无心他顾。况且徵舒尚幼,民妇不能离开他。”
“哎,孩子可以一起带走嘛,”陈灵公急切地说,“本王会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的。”
夏姬还想再说什么,孔宁却上前一步,低声对陈灵公说:“君上,此地不便,不如让夫人先招待我们用些酒菜,我们慢慢聊。”
陈灵公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好好好,夫人,那就备些酒菜来,我们边吃边聊。”
夏姬知道无法拒绝,只好吩咐管家去准备酒菜。席间,陈灵公和孔宁、仪行父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语轻佻,不断地挑逗夏姬。礼知心坐在一旁,如坐针毡,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夏姬强忍着恶心,应付着他们。夏徵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躲在母亲身后,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酒过三巡,陈灵公早已醉眼朦胧,他看着夏姬,舌头都捋不直了:“夫人……你就从了本王吧……本王保证……让你享尽荣华富贵……”
说着,他竟想伸手去拉夏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礼知心忽然站了起来:“君上!请自重!”
陈灵公被他打断,顿时恼羞成怒:“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管本王的事?来人!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给我拖出去!”
几个武士上前,就要拿人。礼知心毫无惧色,直视着陈灵公:“君上身为一国之君,不思治国安邦,却强抢臣妻,成何体统!传扬出去,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你……你敢骂本王?”陈灵公气得浑身发抖,“给我打!往死里打!”
武士们挥着鞭子就要抽打礼知心。夏姬见状,急忙上前拦住:“君上息怒!君上息怒!礼公子他……他喝多了,胡言乱语,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吧。”
陈灵公看着夏姬焦急的样子,心中那股醋意更浓:“夫人,你竟然为了这个小子求本王?”
“君上,”夏姬含泪说道,“礼公子是亡夫的好友,也是徵舒的叔叔,看在亡夫的情分上,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陈灵公看着夏姬梨花带雨的模样,心又软了下来。他哼了一声:“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本王就饶了他。不过,礼知心,你给本王记住了,下次再敢多管闲事,本王定不饶你!”
说完,他又看向夏姬,色眯眯地说:“夫人,时候不早了,我们……”
夏姬知道无法再逃避,她咬了咬牙,轻声说:“君上请随我来。”
说完,她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陈灵公见状,眉开眼笑,连忙跟了上去。孔宁和仪行父也相视一笑,跟在后面。
礼知心看着他们的背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夏姬的命运将彻底改变,而他所守护的一切,也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夏徵舒拉着他的衣角,小声地问:“礼叔叔,阿母……阿母怎么了?”
礼知心低头看着孩子懵懂的眼睛,心中剧痛无比。他蹲下身,紧紧抱住夏徵舒,声音哽咽:“徵舒,别怕,有叔叔在,叔叔会保护你和阿母的……一定会的……”
然而,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无力感。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他的守护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陈宫的乱象已经开始,株林的黑暗也正在蔓延。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夏姬和夏徵舒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