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站着的是卫生所的李医生。
他冻得脸通红,不住地搓着手,嘴里呵出大团的白气,带着一股子室外的寒意。
“弟妹,大斌在家不?”
李医生看见赵红梅,赶忙朝屋里探头,声音有点冻得发僵。
“在呢在呢,李大夫快进屋,外头老冷了!”
撒大斌听见动静,从炕上起身招呼。
他心里清楚李医生这时候来是为啥事儿。
李医生搓着手进了屋,身上的寒气激得屋里暖和气都跟着一哆嗦。
他也没客套,眼神在土坯房里扫了一圈,看见炕桌上那盆冒着热气的熊肉炖粉条,最后落在撒大斌身上,直接说明来意:
“大斌啊,你那个熊胆,我帮你联系好买家了。人家急着要,托我先来问问你的意思。要是卖,我现在就给你用戥子称称。”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老式的戥子。
撒大斌心里盘算着,这熊胆放在手里终究是死物,换成钱和票才实在。他正要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带着明显南方口音的陌生声音传了进来,语气里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不屑和优越感:
“哟,关起门来吃独食?听说你们这儿打了头黑瞎子,炖肉的味儿都飘到外面去了!”
话音未落,门帘被猛地一掀,一个穿着一身笔挺、料子在当时十分时髦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梳着油亮的分头,脚蹬锃亮黑皮鞋的年轻人,就旁若无人地挤了进来。
好像这屋子是他家似的,连个招呼都不打。
撒大斌心里微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眼前这人,他上辈子就算化成灰也认得——正是他那对“恩重如山”的养父母的亲儿子,郑卫东。
听说当年父母下放时,他为了撇清关系,跑到沪城爷奶家,直到父母平反恢复身份,才从南方回来认亲。
算起来,这是他重生后头一回见。前世的记忆里,这小子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没少给撒大斌找麻烦。
郑卫东似乎是头一回进这种林场的土坯房,一进门就嫌恶地皱紧了眉头,鼻子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显然极不适应屋里混杂着烟火气、汗味以及熊肉炖粉条的浓烈气味。
他斜着眼睛,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屋里的一切:炕桌上那盆热气腾腾的熊肉炖粉条,旁边局促不安的李医生,以及李医生手里那杆准备称东西的老式戥子。
最后,他的目光才极其不情愿地落在撒大斌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城里人看乡下穷亲戚般的轻蔑,以及一种理所当然的贪婪。
他随手从中山装兜里掏出两盒崭新的“大前门”香烟,“啪”地一声甩在油腻的炕桌布上。
烟盒撞在桌角的醋碟边上,溅出几滴黑乎乎的老陈醋,在桌布上留下几个深色的污点,看着格外碍眼。
“喂,那个谁…”他下巴微抬,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问道,“撒大斌,是你吧?”
不等撒大斌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宣布:“我是郑卫东,你养父母的亲生儿子!”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撒大斌,像是在宣布一个天大的恩赐:“我爸妈在镇上可惦记你了,说你好几天没个影儿,昨天又听说沟里黑瞎子掏了人,特意让我过来瞧瞧,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施舍般的得意:“也是,你小子是该好好巴结着点儿。我爸妈说了,他们年后就提干,到时候是领导干部,要为人民服务了!有他们罩着,以后有你小子沾光的日子,懂不懂?”
说完这些,他才像是终于想起了“正事”,目光再次落到那盆熊肉和李医生手里的戥子上,直接伸出手,口气像是在要自家东西:
“啧啧,正好,你弄了个熊胆?拿来!我爸妈十来年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受了苦,得好好补补!这熊胆,就算你孝敬他们的!”
他伸着手,就等撒大斌点头哈腰地把熊胆送上去,一副吃定了他的模样。
旁边的李医生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暗骂这郑家小子脸皮真厚、简直不像话,同时又忍不住偷偷瞥了撒大斌一眼,心头一紧。
凭着傻大憨过去那实诚得都泛傻气的性子,该不会真要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拱手送人吧?
撒大斌还没动静,旁边的赵红梅却像点了捻子的炮仗,“噌”地炸了!
她猛地窜到外屋地,从灶坑边抄起那根燎得又黑又粗、还带着火星儿的炉钩子。
几步冲到郑卫东跟前,铁钩子尖儿几乎杵到他油亮的鼻子尖上。
“郑卫东?你是从哪个裤裆里钻出来的玩意儿,跑俺家装大尾巴狼来了!”
赵红梅柳眉倒竖,嗓门又脆又亮,全是火气。
“你那对爹妈倒霉那是他们活该!自作自受!跟我家大斌有半毛钱关系?熊是我们两口子冒着危险从山里弄回来的,熊胆凭啥给你?!”
她气急了,手里的炉钩子一挥,不小心“咣当”一声扫掉了桌上的铝制咸菜碗。
碗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惊得窗外雪地里刨食的几只家雀扑棱棱地振翅飞走了。
赵红梅这番如同连珠炮般、毫不留情的喝骂,再加上她此刻手持炉钩子、凶悍泼辣的模样,直接把郑卫东给彻底骂懵了。
他在沪城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赵红梅,嘴唇颤抖着“小赤佬……”,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医生站在旁边,脸上写满了尴尬,扶了扶眼镜想劝,又被赵红梅的凶样吓得往后缩了缩,只能干搓着手,像根木头桩子杵在那儿。
而撒大斌,依旧稳稳地坐在炕沿上,手里还端着刚才没吃完的饭碗。
他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只有那微不可察向上勾起的嘴角,透露出他此刻真实的心情。
他没有阻止媳妇,反而觉得心里痛快淋漓。
这就对了!这才是他的媳妇,泼辣,果敢,知道护着自己的家,这才是这山沟里养出来的女人!
他抬眼,欣赏地看了看赵红梅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又冷冷地瞥了一眼被骂得狗血淋头、狼狈不堪的郑卫东,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这时候逞口舌之快就让娘们去做,他若出手,就必须是致命的一击!
“你……你……你个疯婆子!泼妇!”
郑卫东总算找回了声音,但明显底气不足,透着色厉内荏。
他指着赵红梅,又扭头冲撒大斌吼:“撒大斌!你他娘的是死人啊?就让你媳妇这么撒野?!你忘了我爸妈是咋把你拉扯大的?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呸!还有脸提你那两个废物爹妈?”
赵红梅立刻骂了回去,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郑卫东脸上,“还拉扯大斌?我看是傻大斌这些年累死累活养活他们俩吧!去年从我家借走的十斤粮票啥时候还?!少在这儿放屁,赶紧给我滚犊子!不然老娘今天就拿这炉钩子给你脑袋开瓢!”
直到这时,撒大斌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粗瓷大碗,缓缓站起身。
他本就身材高大结实,常年在林场干重体力活练就了一身力气,此刻往郑卫东面前一站,那股无形却沉重的压迫感,顿时让习惯了在城里作威作福的郑卫东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