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从另一条通道出来,外套很薄,领子立着。她走得不快,步子像把每一步都量过一样。我以为她会直接上车,林槐也在,脸紧着。下一秒有人从背后挤上来,自拍杆甩过来,闪光灯像一场乱成一锅的白雨砸在眼前。人群像被谁推了一把,涌了半步,把她和车之间的空隙挤没了。

我听见她的呼吸变了,像杯子里被快速搅动的水,涨起来又溢出来,带一点颤。我看见她握着包带的手松了又抓,手背的血色退下去。她的眼神有一瞬间像没有对焦,越过我的肩,越过那些镜头,落在一个没有物件的地方。

我没想,身体先动的。我把外套扯下来,从她对面的镜头那一侧绕过去,挡在前面,衣服抬起来盖住一片乱闪。有人骂,“挡什么挡——”“工作工作!”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低,像在对某个单独的人说:“跟着我。”她没有回答,但是脚步跟上了,鞋跟在地面上敲出很短的节奏,仔细听就会发现节奏乱了一拍又拾回来。

有人想挤进来,被我的肩膀顶回去。狗仔的快门在我耳朵边咔咔,近到像在咬食发出的声音。我用外套的下摆遮住她的半边脸,另一只手把她往车门那边带。车门开了,司机伸手,这是少有的敏捷。我把她按到座位上,动静很轻,然后关门,关门的那一刻我听见玻璃把外面的声音压成一片闷响,像把一只装了风的袋子系紧。

车里很暗,她靠着座椅,胸口还在起伏。车里的空气太热,热得让人更呼吸不上来。我把空调往低调,自己的手在抖,像刚才被镁光灯刺激过的残影不肯退。她摸了摸口袋,空的。她没带水。

我拧开矿泉水,递过去。她接了,手指轻轻碰到我指尖,很凉。她抿了一口,停了两秒,指节慢慢恢复颜色。她不看我,眼睫毛像一条薄影。

“送你去医院。”我说。司机偷瞄了我一眼,从后视镜里。

“绿荫医院。”林槐在门外敲了下窗,声音透过玻璃传进来,被压低了,但冷而准。“直接去心理科。你先走,我自己坐后面。”她绕到另一侧上车,关门的时候看我一眼,眼神像一把合上的刀。

绿荫医院在一条树影密的路上。夜里,树像一些停下来的浪,院门口的灯很节制。心理科在一侧的楼,走廊里铺着浅色的地板,墙上没有花,只在角落摆了一盆白掌,叶子很干净。白噪音机挂在走廊尽头,嗡嗡,像一条被拉长的、永不改变的线,把焦虑的尖角都磨得钝一点。

护士问了几个问题,把一张表递过去。她点头,点头的时候眼神又回到聚焦的位置上。医生走了出来,年纪不算大,声音很轻,叫她进去。门带着厚度,在我面前关上,挡住了医生的语气,白噪音填满空白。我站在走廊,手里握着那件外套,外套被挤皱了,袖口有一道黑印,是谁的镜头蹭的。外套上有香水的味,是我自己的,但又好像不是我的。

对面墙上挂着一些科普,“惊恐障碍”的字眼在第四页的标题里,粗体。旁边的椅子上有人低头等,轻轻抖腿。我盯了太久,抬眼看到门缝里一道光,细而直。一位护士从里面出来,跟林槐低声交代了几句,我只听见两个词:“既往”“惊恐”。那两个字像在我耳骨里弹开,弹得我背部往里缩了一下,像被针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