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的《姑苏烟雨图》,我在燕大校刊上见过。”他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什么,“画得出‘过雨看松色’意境的,你是第一个。”
沈墨痕指尖微颤。那幅让她在巴黎获奖的作品里藏着一个秘密——松荫深处有个未完成的背影,着长衫,握书卷,那是她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
舞池奏起《夜来香》的旋律。他虚扶着她的腰,玉串不经意擦过旗袍的绲边,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印章可还称手?”他问得突兀。
她仰头看他,灯影在他喉结处投下小小的暗礁:“容少爷怎知我习篆刻?”
“你画上的闲章,”他带着她旋转,巧妙地避开一支横斜的玫瑰,“刻的是‘身在云水间’。”
提琴声突然拔高,像一根绷紧的弦。她在渐急的旋律里,恍惚想起很多年前在苏州藏书楼遇见的那个少年。他总是穿着半旧的青衫,在金石谱录的书架前流连。有次她忘在案上的习作,归来时见空白处被人添了枚朱印——正是“身在云水间”。
第二章:烬余
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连绵的阴雨将苏州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中。沈墨痕在整理嫁妆时,从箱底翻出中学时代的水彩匣。褪色的靛蓝漆盒里,除了干涸的颜料,还藏着半页焦边的诗笺: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字迹不是父亲馆阁体的端正,也非容承稷笔力的清峻,而是带着碑刻质地的行草,每一笔都像是用刀刻进纸里。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中学毕业那年,苏州藏书楼意外失火,她冒险冲进去抢出这本《石湖诗集》,这页诗笺恰好裹住她被灼伤的手腕。
敲门声惊散回忆。疏影引着一人进来,是容家庶出的二少爷容承樾。他穿着一身时髦的浅色西装,皮鞋锃亮,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整个人透着上海滩的浮华气息。
“沈小姐,”他倚着门框点燃烟卷,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大哥在霞飞路订的婚纱到了,差我送图样来。”
他吐出一口烟圈,状似无意地问:“听说沈小姐在巴黎时常去蒙马特高地写生?那可是个...有趣的地方。”
见他语气轻佻,沈墨痕蹙起眉头。容承樾却笑了:“承稷那种老派人物,怕是连探戈都踩不准拍子。沈小姐这样的新女性,嫁给他岂不是委屈了?”
这话说得逾越,沈墨痕冷了脸:“二少爷慎言。”
容承樾不以为意,将婚纱图样放在桌上,临出门前又回头道:“对了,大哥最近忙得很,三天两头往码头跑。父亲身体不适,纱厂的事现在多半是我在打理。”
入夜,雨声渐密。沈墨痕在画室就着台灯勾勒婚纱草图,窗纱被风拂动,送来晚香玉的甜香。她莫名想起容承稷握杯的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一道陈年刻刀留下的旧伤。
婚期前一周,苏州河上泛起脓腥。日本商船“丸荣号”故意撞沉中国货轮“永昌号”,遇难者中包括容家三老爷。葬礼那日,阴雨绵绵,容家祖坟前白幡招展。
容承稷始终挺直脊背,直到看见三婶握着的怀表——银质表盖弹开,内里嵌着一朵干枯的樱花残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