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风起青萍】
第一章:墨痕
民国二十五年春,苏州河漾着碎银般的光,将外白渡桥的铁架染上一层朦胧的金粉。河上舢板往来,船娘的吴侬软语夹杂着货轮的汽笛声,飘进留园雕花的窗棂。
沈墨痕站在水榭里,指尖抚过朱漆剥落的阑干。三年了,法兰西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香似乎还在鼻尖萦绕,可眼前分明是故乡熟悉的水汽,带着茉莉花和潮湿青苔的甜腥。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暗纹绸缎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扣,外罩着英伦带回的米白羊毛披肩。这身中西合璧的装扮,恰如她此刻的心境——画惯了西洋画的油彩,却始终忘不了水墨的留白。
“小姐,老爷在曲桥那头等您。”丫鬟疏影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沈墨痕抬眼望去,父亲沈世钧立在曲桥尽头,藏青长衫被微风掀起一角,背影在粼粼水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她缓步走去,绣花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父亲。”她轻声唤道。
沈世钧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沉重:“墨痕,回来了就好。这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的。”她应着,目光落在父亲鬓角新添的霜色上,“您信里说有事相商?”
沈世钧沉吟片刻,目光投向远处假山石上攀援的紫藤:“商会昨日决议,由容家接手咱们的永丰纱厂。你容伯伯...提出了联姻之请。”
话音落下,恰有一阵风过,斜刺里探过一枝垂丝海棠,粉白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沈墨痕想起离开里昂前,导师杜邦先生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沈,你的技法无可挑剔,但画中缺了东方人所说的‘筋骨’。西洋画的骨架是光,而中国画的魂魄是留白。你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留白。”
此刻她忽然明白——她的人生,即将失去所有留白。
“是容家哪位公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容家大少爷,容承稷。”沈世钧顿了顿,“他刚从北平回来不久,是个...有见识的年轻人。”
回到房中,容府送来的聘礼已经摆在桌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方鸡血石印章,色泽嫣红如凝结的鲜血,质地温润细腻。她拿起细看,边款刻着“守拙”二字,刀法苍劲古朴。
她寻来朱砂,蘸了印泥钤在宣纸上。殷红的印文在素白纸面上绽开,像雪地里的一抹血痕。
疏影在一旁整理其他聘礼,轻声道:“送印来的容府管家说,这是大少爷前日刚从北平带回来的,特意嘱咐要添在聘礼中。”
沈墨痕想起在燕京大学校刊上见过的容承稷照片——站在图书馆的罗马柱前,穿着半旧的长衫,下摆卷着北方的风沙,眉眼间却凝着江南解不开的湿雾。那是一张矛盾的脸,既有书卷气的清雅,又有难以言说的坚毅。
订婚宴设在和平饭店。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留声机里播放着最新的西洋舞曲,衣香鬓影间,尽是上海滩的名流。
容承稷穿一身剪裁合体的三件套西装,领带却系得有些松散。他向她举杯时,袖口微微下滑,露出半截青玉手串。那玉串由十八粒籽料串成,水头极好,每粒上都雕着细密的山海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