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玻璃囚笼
我的世界是由冷硬的钢骨与剔透的玻璃焊成的,四壁通透,却密不透风,是沈居明先生一手为我打造的。它不像牢笼那样狰狞,反而亮得晃眼——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均匀的条状,落在地板上、家具上,连空气的温度、湿度都被恒温系统控制得恰到好处,精准得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可我总觉得,这里的光再亮,也照不进心里某个角落;这里的风再柔,也带着被过滤后的虚假。
第一次见到沈先生时,我十六岁,正蜷缩在画廊角落那张腿有些晃悠的旧藤椅上打盹。那是家藏在老巷子里的小画廊,老板是我远房舅舅,我因为父母去世得早,暂住在他家,平时帮着擦擦画框、整理整理画具,换口饭吃。那天午后的阳光特别软,透过临街的玻璃窗洒进来,混着松节油、旧画布和墙角霉斑的味道,空气里飘着细小的尘埃,像被阳光照亮的萤火虫。我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帆布鞋底沾着早上帮邻居张奶奶搬花盆时蹭的泥点,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安静”——其实是怕舅舅嫌我吵闹,赶我走。
画廊的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地响了一声。我迷迷糊糊地抬了下眼,只看见两个身影:舅舅弓着腰,脸上堆着我从没见过的讨好笑容,引着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走进来。那男人身姿挺拔,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块没有多余花纹的银表,表带磨得有些亮,却更显质感。他的皮鞋踩在铺着旧地毯的地板上,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却自带一种沉稳的气场,让整个小画廊都好像亮堂了些。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沈居明,做艺术品投资的,手里藏着不少名家画作,是舅舅想巴结很久的“大人物”。
他本来是来看一批新到的印象派小画,目光扫过那些被精心装裱、打着小射灯的画布——画里有阳光下的麦田,有河边的垂柳,色彩鲜亮得有些刻意。可他只是淡淡扫了几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像是在看一件不够精致的摆件。直到他的脚步停在画廊最里面的角落,停在我坐的藤椅前。
我被那道目光看得瞬间清醒,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深邃的、带着点琥珀色的眸子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俯身,西装前襟扫过旁边画框的边缘,带起一缕细尘。他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尾细微的纹路,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混着一点淡淡的墨水味——那味道和画廊里的霉味、松节油味完全不同,像雪后森林里的风,干净又清冷。
“老周,这女孩?”他侧头问舅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让舅舅的笑瞬间僵了下,赶紧搓着手解释:“沈先生,这是我外甥女,家里没人了,暂时在我这儿搭个伙……平时都很乖,不吵不闹,我这就叫她起来干活。”说着,舅舅就伸手要拉我,语气里带着点急慌慌的呵斥。
沈居明却摆了摆手,拦住了舅舅。他的指尖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一看就是从没沾过粗活的手。他重新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沾着泥点的帆布鞋上,又移到我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上,最后定格在我因紧张而攥紧衣角的手上——我的指甲缝里还卡着点花盆里的湿泥。他的唇边忽然泛起一丝极淡的笑,不是对舅舅那种客套的笑,而是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带着点好奇:“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