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说“加班”
一
傍晚六点，厨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像一层柔软的滤镜，把油烟和蒸汽都照得温柔起来。灶上的砂锅咕嘟咕嘟，番茄和牛腩在汤里翻滚，油花星子溅到瓷砖上，又顺着墙面滑下去，留下一道浅浅的橙红色痕迹。我握着木铲，站在灶台前，心里盘算着时间——再炖二十分钟，汤汁收浓，撒一把香菜，就可以关火。
沈砚喜欢吃番茄炖牛腩，但他嘴硬，从不主动说。在一起四年，我摸清了他所有不肯承认的喜好：不吃香菜却爱香菜的味道，所以我要把香菜切成末，撒在最上面，让他挑得出来，又挑不干净；喜欢牛腩带一点筋，却要炖到入口即化，对他来讲，软硬之间那条线，是口感的尊严。
今天是他三十岁生日。我提前三天就跟人事请好了假，早上五点去菜市场挑了最新鲜的牛腩，让老板切成方块，回来焯水、炒香、加番茄、加热水，再移到砂锅里，文火慢炖。我还买了六寸的芝士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写了“生日快乐”，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黑板报。写完之后我觉得矫情，又用杏仁片盖了一半，只留下“日”字还露在外面，像某种欲盖弥彰的证据。
沈砚昨天说，他今天会早点回来。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站在玄关换鞋，背对着我，声音从肩膀上方飘过来，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落在地上，我连捡起来吹一吹的机会都没有。我说好，那我在家等你。他没回头，拉开门走了。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一下，又灭掉，像极了我心里那盏刚刚点起来的小灯，被风一吹，晃了晃，还是灭了。
二
六点四十，牛腩炖好了。我把它移到餐桌中间，砂锅底垫了隔热垫，是去年双十一买的，米色底，一圈蓝色花纹，沈砚说太娘，不让我拿出来。今天我还是拿出来了，娘就娘吧，反正他也不会注意。蛋糕放进冰箱，冷藏室有点满，我把他那罐进口啤酒往旁边挪了挪，蛋糕盒子还是鼓出来一截，冰箱门合上去的时候，发出“咔哒”一声，像某种不情愿的叹息。
我回卧室换衣服。衣柜门拉开，一排衬衫裙牛仔裤，像纪律严明的士兵，站得笔直。我挑了那条墨绿色缎面裙，去年生日他送我的，说衬我肤色。我穿上，腰间有点松，这一年我瘦了四斤，他不觉得，他连我剪了刘海都是三天后才发现。我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底妆、眉毛、眼影、腮红、口红，一道道工序像给瓷器上釉，一层一层，把本来的我盖在下面。口红是豆沙色，他说是“看不出来”的颜色，我涂了两遍，抿了抿，纸巾上留下一个完整的唇印，像一片落叶，飘进垃圾桶里。
七点十分，一切就绪。餐桌上摆着两副碗筷，酒杯是我去年从景德镇带回来的，手工吹制，杯口有一点点歪，他喝酒的时候老嫌歪，说影响口感。我还是摆出来了，歪就歪吧，今天他生日，我不想吵架。砂锅盖子虚掩着，热气从缝里钻出来，在冷空气中扭成一条细小的白线，升到吊灯下面，被灯光一照，不见了。
我拍了张照片，发给沈砚：【等你回家。】发完我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屏幕朝下，像扣住一个秘密。我知道他不会秒回，他习惯把消息晾一晾，像晾一件湿衣服，等它自然风干，再捡起来穿。我走到阳台，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十一月的风灌进来，带着小区草坪刚修剪过的青草味，还有远处烧烤摊的孜然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凉凉的，像喝了一口冰水，把心里那点燥热压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