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京郊·落霞庄

霜降后的第三日,京郊最后一批雁阵掠过灰青色的天幕,翅膀拍打的声音像远雷,滚过荒原。落霞庄外的野塘里,枯荷折戟沉沙,风一掠过,便发出“嚓嚓”的脆响,仿佛也在为这冷透了的秋末鼓掌。

苏晚蹲在塘埂上,手里攥一把锈红色的铁锹,正把塘泥一铲一铲甩上岸。泥里掺着碎瓷、断瓦,还有往年农户扔下的破渔网——她得赶在封冻前,把这片野塘拓成一方蓄水池,好让来年春耕的秧苗喝饱水。铁锹柄磨得她掌心火辣,她却像察觉不到疼,额角滑下的汗珠顺着睫毛滴进泥里,瞬间不见。

银朱在岸上急得团团转:“小姐,您再不停,手就要烂了!”

苏晚这才停下,摊开手掌——果然,水泡破了,血丝一线线渗出来,被冷风一吹,钻心地疼。她却笑,冲银朱扬了扬下巴:“你看,这一塘泥肥得很,明年开春撒一把茭白秧子,秋末就能收笋。卖了钱,先给你做一身新棉袄。”

银朱眼眶一红,嘴唇抖了半晌,只憋出一句:“奴婢不要新棉袄,奴婢只要小姐别再糟践自己。”

苏晚没接话,抬眼望向远处。田埂尽头,李庄头正领着几个壮年汉子夯土筑堤,他们吆喝号子,声音嘶哑,却带着活气。更远处的坡地上,冬小麦已冒出青黄的芽尖,像给荒坡覆上一层茸茸的毯子。风过时,麦浪起伏,仿佛大地在悄悄呼吸。

她忽然觉得,这破败的庄子、这冷冽的北风、这满手血泡,竟比侯府雕梁画栋更让她踏实。至少,这里的每一寸土、每一棵苗,都是她亲手挣来的,不必仰谁鼻息,也不必看谁冷眼。

(二)京城·定远侯府

同一时刻,沈诀在侯府书房的廊下负手而立。廊尽头,一株老梅刚含苞,枝丫如铁,黑黢黢地刺向天空。他穿一件玄色织金云纹袍,腰间束着犀角带,带钩上嵌一颗墨玉,冷光沉沉。墨韵垂手立在三步外,大气不敢出。

案上,摊着一张手绘的地图——落霞庄方圆十里,每一处田埂、每一口水井,甚至苏晚新挖的野塘,都被朱笔圈点得密密麻麻。朱笔旁,另有一行小字:十一月初三,苏氏亲掘塘泥,手破,未停。

沈诀盯着那行字,指节无声收紧,半晌,才哑声问:“她……真没喊一声疼?”

墨韵喉头滚动,回道:“据暗卫说,夫人……苏氏当时只抬头看了会儿天,接着就继续挖,嘴角还挂着笑。”

沈诀眼底掠过一丝躁意。他想起大婚那夜,苏晚为给他送一碗醒酒汤,在廊下磕破膝盖,当时她眼里含着泪,却也是这般,把唇角翘得高高的,仿佛疼的人不是她。那时,他认定她惺惺作态,挥手掀了汤盏,滚烫的汤汁溅在她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她没哭,只蹲下身,一片片去捡碎瓷,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

回忆像一根锈钉,猛地敲进胸口,钝而深。沈诀忽然抬手,一掌拍在梅枝上,花瓣簌簌落下,沾了满掌清冽的香。他低声道:“备马,我要出城。”

墨韵一惊:“侯爷,今夜有雪,且边关急报未批……”

沈诀冷冷侧眸:“本侯说,备马。”

(三)京郊·雪夜

傍晚,雪粒子果然簌簌落了下来,先是零星,继而漫天。苏晚在油灯下缝补一件粗布棉袄,灯芯短促地爆了个灯花,她抬手去剪,窗棂忽地“咔哒”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