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是浓重的金属和海绵味。她沿墙走,脚下踩到的木地板有些地方微微翘起,底下像藏了风。转过一堆麻袋,她看见一墙的细铜线卷,外面用纸缠着,写着“1.7MHz—1.9MHz 调谐”“备用圈线—短波”。旁边靠着几节临时天线桁架,如同骨架被拆卸出来的铁鲸鱼肋骨。她举起袖子,把袖口的缝线咬开一点,从里面掏出哥哥生前留下的小照相盒,咔嚓几张,把“货单”、“型号”、“数量”都拍进去。
再往里,她看见一段被拖出长痕的地板,木纹有一条条向门外延伸,像有人用很重的东西在地上画过线。她蹲下摸了摸木刺,那刺很新,尖头还带着一点热——昨晚刚拖过。方向指向码头。
脚步声从门口传进来。阿杏把照相盒塞回袖子,躲在麻袋影子里,不敢喘。两个货车工把一卷卷铜线抬上手推车,其中一个骂:“怎么越搬越多?”另一个笑:“救生广播嘛,嗓门要大。”他们从她面前经过,铜线掠过时带起一点金属的甜气,像某种糖。她此刻才明白,所谓“救生”,不过是要把城市的耳朵都借去。
等脚步远了,她沿原路退回去,从帘缝钻出,心还在怦怦。海风一吹,她才发觉背上全是汗。她看了眼不远处的旧台,塔身很远地看着她,像一个不多话的大人。
午后,海边小亭子里。潮气像细薄的布把人包起来,连说话都湿。沈槐把袖口上那层盐霜刮下来,放到玻璃片上,用一点点水化开,做出不同浓度的盐雾。他带来的小型振荡器在桌面上嗡嗡响,旁边摆着一个袖珍频率计,指针在刻度上细微颤动。他把自制的“雾室”罩在线圈上,调节湿度,看指针的漂移。
“潮湿越大,”他一边记录,一边解释给阿杏听,“回弹和跳频窗口就越稳定,你听到的那个‘啾’——就是多普勒。”
“不是神学?”阿杏托着下巴,眼睛弯起来,“是气象加物理的共谋?”
“对。”他笑了,“神只管风向,人管天线。”
她望了望海:“那今天的风,神肯定没空管。”她话里有一点带盐的玩笑。沈槐却从她的话里借力,把纸上的横轴纵轴又延长了一格——海雾的“回弹”提供了“未来”的听感;训练台的“时延”和商社的“转播”,提供了“神谕”的舞台;灯塔的“改向”,则准备把“神谕”从耳朵变成船舵。
“所以,下一步要去灯塔。”他合上本子,盐霜在玻璃片上慢慢结回晶体,像一个小岛在海水里重新长出来。
傍晚,灯塔里影子比白天多,台阶的回声像一串被越来越远的脚尖踏出。槐叔横在椅子上打盹,帽子盖住半张脸,嘴里哼着一小段听不出调子的曲子。沈槐轻轻把帽沿掀起,老海人的眼睛一瞬间就睁开了,像海面上突然露头的一对鱼眼。
“啊,是你。又来抄频?”槐叔把帽子往后一推,坐直。
“借看一眼记事本。”沈槐说。
槐叔把那本“错日记”从抽屉里摸出来,封皮已经被汗磨软。他把本往桌面上一拍:“写得乱,你别笑我。”
沈槐翻。前天的日期被写成“廿四”,昨天“廿五”,今天本该“廿八”,却写“廿七”。但在这些“错日”的边上,规律异常清楚:每一次“校正灯向”的记录,都落在“广播前”的一小时以内,且都是不同的角度。方位盘的刻度被擦得发亮,固定螺钉有新痕,起子口还留着金属被咬花的细齿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