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后,谢夫人泣不成声,攥着帕子直抖。
她心疼地望着女儿,却不敢开口。
谢知晚安静地坐在一旁,姿态端正,双手整整齐齐地放在膝上。
风声夹着街市的流言钻进车厢,每一句都像一柄刀,直直刺在她耳里。
可她没有哭,没有辩解,只是微微垂眸,任由那一声声冷嘲热讽从她头顶倾泻而下。
她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忍耐,足够执着,总有一日能捂热那颗冰冷的心。
她等了多年,终于等来东宫下聘的那一刻。
她以为一切等待都值得。
可如今,她才明白——
她守护的,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母亲谢夫人心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泪水涟涟:“晚儿,别听他们胡说……不是你的错……”
谢知晚缓缓转过头,看着母亲,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母亲,他们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她确实苦苦追随。
她确实门第不高。
他确实……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那些她曾以为的情深义重,那些她小心翼翼珍藏的片刻温存,在现实面前,被这些市井流言撕扯得粉碎,原来在旁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堪和可笑。
马车缓缓驶过长长的街道,那些议论声如影随形。
她曾经在这条街上,满怀憧憬地想象过自己凤冠霞帔、受尽艳羡嫁入东宫的场景。
如今,她却在一片指点和嘲笑中,如同逃犯般狼狈离场。
车帘缝隙里,偶尔闪过东宫巍峨的宫墙一角,沉默地矗立在晨曦中,冷漠地见证着她的沦陷和离去。
谢知晚缓缓闭上眼,将窗外所有的喧嚣和恶意隔绝在外。
心口那片被冰封的荒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尽的耻辱和绝望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滋生出一点冰冷的、坚硬的、不同于以往的东西。
马车驶出城门的那一刻,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里,带着血和泪淬炼过的寒意。
谢夫人担忧地看着她:“晚儿?”
谢知晚睁开眼,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仿佛被风吹散,露出底下冰冷的漆黑。
她轻声道:“母亲,我没事。”
马车一路驶过,街市的喧嚣渐渐淡去,城门高耸的影子被甩在身后。
谢夫人紧紧拉着谢知晚的手,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快走,快些离开……”
可车队还没行出多远,忽然“吁——”地一声,马车骤然停下。
谢夫人脸色一变,掀开帘子:“怎么回事?”
外头传来谢彻的声音,夹着几分迟疑:“四娘,周二娘子在前头等你,说……想见你一面。”
周二娘子,周幼仪。
“什么周二娘子?不见不见!”谢夫人心头一慌,立刻拒绝,声音带着颤意,“赶紧赶路,别节外生枝。”
谢知晚微微抬眸。
她轻轻拍拍母亲的手,移到车窗前。
透过半开的帘缝,果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亭子下,一袭月白衣裳的少女正端坐等候,眉眼娟秀,神态倨傲。
而在她身后,一辆华丽的马车静静停着。
朱红车身,鎏金描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那是东宫御用的马车。
执辔之人,也是熟人,正是夜凌。
马车里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她心湖之上似乎又刮起了一阵寒风,却再也吹不起半点涟漪。
谢知晚只是淡淡道:“见一见吧。”
谢夫人急急拉她:“晚儿!”
“母亲。”谢知晚轻声,目光温和却坚定,“躲不掉的,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她整理了衣袖,步下马车。
风吹过亭子,薄纱轻拂,周幼仪缓缓起身,抬眼看向谢知晚,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优越与轻蔑。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娇艳,见到她走来,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怜悯与得意的笑容。
“谢四娘,”她声音婉转,却带着刺,“昨日宫中一别,见四娘子神情不佳,我心中实在难安。想着四娘子今日便要离京,特来送一送。”
谢知晚在亭外站定,目光清冷地看着她:“周二娘子有心了。只是你我之间,似乎并无此等需要劳你大驾前来相送的交情。是来看我谢家如何狼狈,冷嘲热讽,落井下石?”
周幼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谢知晚如此直接,且如此平静。
她随即冷哼一声,下巴微扬,故意侧了侧头,将发间的簪子展露无遗。
那是一枚金镶白玉簪,玉质温润,光泽莹然。
“谢四娘子瞧这簪子,可好看?”
谢知晚的目光落在簪子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认得这根簪子。
那是已故的定国公老夫人,太子萧承衍的外祖母,留下的遗物。
老夫人临终前将此簪给了萧承衍,言明赠予未来的太子妃。
她曾在东宫的书房锦盒中见过一次,彼时萧承衍拿起簪子,语气虽淡却带着承诺:“待大婚之日,孤亲手为你戴上。”
可如今,这枚本该属于她的簪子,却赫然插在了周幼仪的鬓间。
一切,都已不言自明。
昨夜他那冰冷的“不愿见你”,今日这刺目的玉簪,彻底碾碎了她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周幼仪满意地看着她骤变的脸色,眸中闪过一丝快意,声音柔柔,带着施舍般的怜悯,却似刀锋:“太子哥哥说,它很适合我。某些人费尽心机,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谢四娘子此去徐州,山高水远,还是安心过日子,别再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亭外风声乍起,掀起谢知晚的裙摆。她指尖微微收紧,却依旧神情冷淡。
若是昨日,谢知晚或许会心碎欲绝,痛哭失声。
但此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玉簪,看着周幼仪趾高气扬的脸。
心中预想的剧痛并未到来,只剩一片麻木的冰凉。
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哦。”
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周幼仪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眉头一挑,冷笑道:“谢四娘子,殿下既已给了谢家退婚书,你又何苦死缠烂打?你们谢家门第不高,这桩婚事,原本就是你苦苦哀求来的。如今既已成空,你该感恩图报,莫要不识抬举。”
“说完了?”谢知晚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周二娘子特意拦下车驾,就为了让我看这支簪子,说这几句话?”
周幼仪一愣。
谢知晚微微颔首,语气淡漠:“有劳周二娘子费心展示,我看到了。”
她顿了顿,转身,目光越过周幼仪,落在那辆沉默无言的马车上。
帘幕紧闭,却挡不住她的注视。
她缓缓俯身,郑重一拜。
声音清清淡淡,却字字分明:“昔年叨扰,幸蒙垂许。今臣女远赴他州,山高路远。惟祝殿下京华安妥,诸事顺遂,此后恭祝不扰。”
说罢,她转身上了自家马车。
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身后亭中,周幼仪愣在原地,面色一时青白交错。
而那辆东宫马车内,帘幕轻动,却终究无人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