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花木，盛衰已有数度。
春去秋来，两年间，梨花谢了又开，宫墙脚下的石榴从青涩结子到殷红欲滴，再到萧萧枯败，周而复始。
殿阁依旧巍峨，朱瓦金梁，未曾有半分改变。
萧承衍负手立于廊下，目光落在那一树树绚烂之上，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而下，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更添几分寂寥。
内侍躬身呈上奏折，低声禀报政务。
他转身步入殿内，案牍之上，奏折堆积如山。
萧承衍执笔如常，墨痕遒劲，字字如铁。内侍们屏息伫立，生怕惊扰殿下心神。
东宫上下依旧井然有序，太子殿下勤政克己，威仪日重，只是周身的气息似乎比两年前更为冷冽沉郁，仿佛无人能窥探其心底丝毫波澜。
偶尔搁笔间歇，他的指尖会无意识地摩挲一下案角一方空置的砚台。
两年时光，足以改变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花开花落，周而复始。
——
徐州官道。
一辆青篷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行驶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
马车内，谢明远神色复杂地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女儿。
两年外放，他兢兢业业，因在徐州治水、劝课农桑颇有功绩，更意外平息了一场不小的流民之乱，得了吏部考评“卓异”，陛下开恩，召他回京述职，或有擢升之意。
本是好事，可一想到要重回那个是非之地，谢明远心中便不免惴惴。
尤其是……他看向谢知晚。
两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女儿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却彻底洗去了她曾经的娇憨与稚嫩。
她肌肤细腻更胜往昔，眉宇间褪去了少女的羞涩，沉淀下一种沉静的韵致，举止间从容淡定。
只是那双眼睛，睁开时过于清亮平静，有时甚至让谢明远这个做父亲的都感到一丝陌生和心惊。
“晚儿，”谢明远迟疑着开口，“此次回京，只怕……只怕那些旧事又会被提起。你若不愿，为父可向陛下陈情，让你暂留徐州……”
谢知晚缓缓睁开眼，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平和：“父亲多虑了。上京是陛下的上京，非是一人之上京。我们谢家奉旨回京，何须避讳？至于旧事……”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轻声道，“旁人要议论，便由他们议论去。女儿早已不在意了。”
——
数日后，上京城内。
谢家车马悄无声息地入了城，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然而，吏部文书一下，谢明远升任工部右侍郎的消息传开，加之谢家人回京安置，那些沉寂了两年的闲言碎语，如同被春风撩动的野草，再次悄然滋生。
茶楼酒肆，坊间巷尾，总有人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那个谢家，又回京了！”
“哪个谢家？”
“还能有哪个？就是两年前大婚当日被太子殿下退婚，然后被贬出京的那个谢侍郎家！”
“哦——是她家啊！那位差点成了太子妃的谢四娘子，也回来了？”
“可不是嘛！听说啊，在徐州待了两年，倒是没见憔悴，反而出落得越发……啧，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还能什么光景？难不成太子殿下还能回心转意？别忘了，宫里虽未立新太子妃，但周家那位可是常出入宫闱，圣眷正浓呢！”
“也是……谢家这回虽是升了官回来的，但比起当年差点成了皇亲国戚，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喽。”
“嘘，小声些！可当年谁不知，是谢四娘子死死缠着太子殿下，连清誉都不要了，硬是赖来的一纸婚约？门第低微，真以为能高攀得上？”
“哈哈，如今倒好，成了一场笑话。只怕这回进京，少不得又要被人指指点点。”
“且看着吧，这京城啊，又有热闹瞧了……”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谢知晚，此刻正安然坐在谢府新收拾出的院落里，平静地烹着一壶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
侍女云袖脚步轻快地走进院子，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和讨好：“小姐，小姐！奴婢刚听前院的小厮说，西市新开了一家绸缎庄，叫什么云锦阁。”
“据说里面的江南云锦和苏绣样子是京里头一份的稀奇！好些夫人小姐都去瞧了呢。夫人也说让您去看看，添几件新衣，毕竟回京了，总要有几件撑场面的衣裳。”
谢知晚纤指拨开壶盖，轻轻吹去浮沫，神色平静淡然，头也未抬，淡淡道：“衣裳够穿便好，不必凑这个热闹。”
云袖却有些着急，凑近了些低声道：“小姐，您就去看看吧！听说那家的料子光润得跟水似的，绣活更是精巧……而且，而且……”
她似乎绞尽脑汁想理由，“而且听说那家店还从南边带来了时新的花茶，味道极好，小姐您不是最爱品茶了吗？”
谢知晚搁下笔，看了云袖一眼。
小丫鬟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心下明了，怕是母亲见她终日闭门不出，想了法子让丫鬟哄她出去散心。
也罢，总不能让母亲一直担心。
她轻轻颔首：“既然如此，便去看看吧。”
——
云锦阁果然热闹非凡，衣香鬓影，贵女云集。
谢知晚甫一进门，便感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夹杂着窃窃私语。
她只作不觉，径直走向一排素雅精致的布料前细细观看。
然而，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谢家四娘子吗？”一个娇柔做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讥诮，“两年不见，四娘子别来无恙啊？徐州那等地方，竟也能将四娘子养得如此……嗯，别有一番风韵。”
正是周府二娘子，周幼仪。
她身旁随侍簇拥，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骄矜之态。
见到谢知晚，她唇边立刻浮起笑意，却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讥讽。
她今日打扮得依旧光彩照人，看向谢知晚的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打量和幸灾乐祸。
店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二人身上，等着看这场时隔两年的好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