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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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光光棍。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月,他用积攒多年的二十块钱,从邻村一对愁眉不展的夫妻手里,接过了瘦小的我。

村里人都说,沈知遥这个地主家的“狗崽子”,买个丫头回来,无非是指望着养老送终,延续他那早已不存在的香火。可只有我知道,他不是。他是真的把我当成了女儿。

那些年,吃饱穿暖尚且不易,可父亲总会把稠粥捞给我,自己喝稀的;年关扯布做新衣,也总是先紧着我。

村里孩子笑我是“买来的野种”,他会默默地把我护在身后,那双曾握惯毛笔的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牵起我时却格外轻柔。

父亲在村里,像一棵长在石缝里的草,孤独而倔强。他是地主后代,斗地主那年,他因为是私生子,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一辈子都活在那个阴影下,抬不起头。唯有根生叔,是照进我们晦暗生活里的,唯一的光。

父亲走得很安静,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

灵堂冷冷清清,除了我,只有根生叔佝偻着身影,拄着拐杖,一步步挪了进来。

“叔,您来了。” 我哑着嗓子。

“嗯,” 他应了一声,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小念笙,都长这么大了。”

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叫我“小念笙”,只是那眼神里,再也寻不见往日让我安心的温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悲伤。

根生叔在父亲的棺椁旁坐了许久,久到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望着棺木,仿佛要将那粗糙的木纹都刻进心里。偶尔,他会用极低、极哑的嗓音,哼起一首古怪的歌谣:

“稗子混在禾苗里,偷吃肥来偷喝水。秋风一眼认得清,连根拔掉扔出去!稗子是草禾是粮,天生地养不一样。莫怪秋风不留情,只恨你错生这地方……”

每每唱到最后一句,他便抬起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抹一把脸,指缝间有湿意闪过。

夜深了,我担心他的身体,端了碗热茶过去。“叔,您喝口茶,暖暖身子吧。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他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不用了……反正也活不长了,能多陪他一会儿,是一会儿。不知道到了下面……还能不能遇见他。”

“根生叔,您别说这样的话,您肯定能长命百岁的。” 我急忙道。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只是又沉默地坐了很久,才撑着拐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融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根生叔每天都来,雷打不动地坐在那个位置,哼着那首同样的歌,然后在天黑后默默离开。

直到第五天,他准备离开时,突然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我。

“小念笙,”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你想知道,你爹为什么给你取名‘念笙’吗?”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很好听,不同于村里常见的“招娣”“盼弟”,我从未深思过它的含义,只觉是读过书的父亲给予的一份独特礼物。

根生叔的目光越过我,望向虚空中某个点,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