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他叫沈知遥。他家以前是地主,他虽然姓沈,却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在大家族里连下人都不如。后来……他靠自己,在旧时的私塾里当过几天先生,认得字,懂道理,和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蓄所有力气,去掀开那段尘封的往事。
“这‘念笙’两个字……‘笙’,是一种雅致的乐器,声音清越。你爹曾说,他年少时,唯一快活的光景,便是偷偷躲在书房外,听里面偶尔传出的笙乐……他说,那声音,能让人暂时忘了身在何处,是苦日子里的一点念想。”
“他给你取名‘念笙’,念的,或许就是那份对美好事物,对一点清音的向往和念想吧。他不希望你像他一样,一辈子活在泥泞里,连抬头看看月亮都觉得是奢望。”
我的心猛地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开来,又缓缓重组。原来我的名字里,藏着的不是简单的期许,而是父亲压抑了一生,都无法言说的遗憾与微光。
根生叔看着我的眼睛,那双苍老的眸子里,情绪翻涌,有痛楚,有怀念,还有一种我那时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深刻而复杂的情感。
“我和你爹……” 他声音愈发低沉,几乎融入了窗外渐起的风中,“我们之间,还有很长、很长的故事……”
2
那是一个夏天,日头毒辣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打谷场被晒得泛起虚白的光,尘土混着汗味,黏腻地糊在空气里。人群围得密密实实,所有的目光都像钉子,死死钉在圈子中央那个被按着头的瘦削身影上——
那是我的父亲,沈知遥。地主家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人民眼中的“吸血鬼”。如今,他终于和他那早已被枪决的父亲一样,成了必须被“清算”的对象。
李根生站在人群的最前排,臂上那崭新的“积极分子”红袖章,此刻像一团烧红的炭,烙得他皮肉生疼。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他望着沈知遥,望着那个曾经躲在镇上学堂窗外,听他念书时会微微红了耳根的清秀少年。此刻,那人穿着洗得发白、几乎透光的旧绸衫,头深深低垂,脖颈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说!你吸了多少佃户的血!”
“封建余孽!”
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砸得李根生耳膜嗡嗡作响。他想起了工作队的教导,想起了祖辈受的苦。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去年寒冬,他饿晕在山道旁,沈知遥偷偷塞给他两个还温热的馍,眼神清亮,带着怯意说:“根生哥,你……别声张。”
“李根生同志!”工作队王队长的声音猛地将他拽回现实,“你是苦大仇深的贫农代表!你来,揭发这个封建阶级的狗崽子!”
所有的目光,瞬间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一阵眩晕袭来,他脚步踉跄地迈上前,站到了沈知遥面前。近得能看清对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汗湿鬓角黏着的碎发。
他张了张嘴,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控诉词,死死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时间仿佛凝固了。最终,他猛地抬手,却不是挥拳,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沈知遥一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