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烛火跳跃,光影在冰冷的断玉上流淌,那“御赐”二字如同淬了毒的烙铁,狠狠烫在视线里,更烫在心上。指尖传来羊脂玉温润的触感,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反而像攥着一块千年寒冰,寒气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御赐!

这枚断裂的、雕刻着不知名瑞兽的古玉,竟来自大内!

娘……柳姨娘……一个被侯府轻贱、最终“病逝”的卑微妾室……她手中怎会有御赐之物?!

这玉佩的另一半在哪里?它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石破天惊的秘密?!

钱嬷嬷临死前那怨毒的嘶吼——“关乎你的身世!关乎整个侯府的生死!”——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深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牵扯到天家……这绝非寻常恩怨!这潭水之深,之浑,足以瞬间将整个武安侯府,连同我这个所谓的“庶女”,彻底吞噬,尸骨无存!

林宏远!他如此急切地杀人灭口,甚至不惜在府内制造“意外”掐死钱嬷嬷,绝不仅仅是为了掩盖他宠妾灭妻、纵容周氏下毒的罪行!他真正恐惧的,是这枚玉佩!是这个足以颠覆一切、招来灭门之祸的惊天秘密!

我猛地攥紧断玉,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强迫自己从惊涛骇浪中冷静下来。恐惧无用,愤怒无用!当务之急,是活着!是查清真相!而查清真相的前提……是拥有足以自保、甚至撬动这盘死局的力量!

钱嬷嬷死了,她带走了最关键的口供。但……这枚玉佩本身,就是最有力的物证!而钱嬷嬷临死前的疯狂嘶吼,府中并非无人听见!看守的婆子,处理尸体的下人……他们或许畏惧林宏远,不敢多言,但这风声,就是一把悬在林宏远头顶的利剑!只要运作得当……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火星,骤然闪现!

林宏远要续弦!兵部侍郎李家的庶女!

李家……兵部侍郎李振邦……此人官声尚可,但为人谨慎,甚至有些迂腐,最重名声清誉。他若知晓武安侯府内宅如此不堪,甚至可能牵扯到御赐之物、天家隐秘的惊天丑闻,他还会把女儿嫁过来吗?

借力打力!将这潭浑水搅得更浑!让林宏远自顾不暇,为我争取喘息和调查的时间!

“春桃!” 我猛地扬声。

“奴婢在!” 春桃应声推门而入,看到我手中那枚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晕的白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却并未多问。

“你立刻去寻秋菊。” 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让她想办法,将这消息,一字不漏地,‘不经意’地传到即将进门的李家小姐的贴身嬷嬷耳朵里——武安侯府内宅不宁,前主母周氏死因蹊跷,其心腹嬷嬷钱氏昨夜暴毙于晴芳阁偏房,死前曾嘶喊‘柳姨娘非病死’、‘二小姐身世关乎侯府生死’!记住,务必强调‘身世’二字!要让她感觉……这侯府是个吃人的魔窟!”

春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用力点头:“是!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看着春桃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缓缓坐回椅中,指尖再次拂过那冰冷的断玉。瑞兽的轮廓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神秘威严。另一半……在哪里?娘亲将它藏在了何处?还是……早已落入了某些人手中?

想要查清这一切,单凭我一人之力,无异于痴人说梦。我需要助力,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去劈开这重重迷雾。而这把刀……只能是东宫!

太子萧珩!

他对我那若有似无的维护,那深不可测的探究目光,那句“拭目以待”……他究竟知道多少?他对这枚玉佩,对我扑朔迷离的身世,又抱有何种态度?是利用?是戒备?还是……另有所图?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我的命,甚至是整个侯府的存亡!但,我已别无选择!

翌日清晨,一封措辞恭谨、笔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拜帖,递入了东宫。

“武安侯府林清漪,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清漪院内,药香依旧,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枚断玉贴身藏着,紧贴着心口,冰冷的存在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脚下是万丈深渊。

午后,东宫终于有了回音。来的不是寻常内侍,而是太子身边那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的青衣内侍——常公公。

“林二小姐,殿下宣召,请随奴婢入宫。” 常公公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有劳公公。” 我微微颔首,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换上那身素净的月白夹棉褙子,发间依旧只簪着那支素银珍珠簪。临行前,我深深看了一眼桌上那个已空的乌木盒。

东宫,紫宸殿偏殿。

殿内燃着清冽的沉水香,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太子萧珩并未身着常服,而是一身玄色金线盘龙纹常服,更显身姿挺拔,气度尊贵逼人。他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姿态慵懒,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仪。

“臣女林清漪,叩见太子殿下。” 我依礼下拜,垂首敛目。

“免礼。” 萧珩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听不出喜怒,“起来吧。孤听闻,你有要事求见?”

“是。” 我缓缓起身,并未抬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臣女……昨日在府中,经历了一场变故。前主母周氏的心腹嬷嬷钱氏,于晴芳阁偏房内……暴毙身亡。”

我刻意停顿,感受到上方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瞬间凝实了几分。

“哦?” 萧珩语调微扬,带着一丝玩味,“暴毙?武安侯府近来……倒是颇不太平。”

“并非寻常暴毙。”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深邃如寒潭的凤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钱嬷嬷死前,曾状若疯魔,嘶声力竭地喊叫……说臣女的生母柳姨娘,并非病逝,而是被人害死!更说……此事关乎臣女的身世,更关乎整个武安侯府的生死存亡!”

轰——!

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偏殿!

萧珩把玩玉扳指的动作猛地顿住!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玩味、七分深不可测的凤眸,在那一瞬间,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如同沉睡的巨龙被触及了逆鳞,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威压无声地弥漫开来,空气仿佛都为之凝滞!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紧紧锁住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

“身世?关乎武安侯府生死?林清漪……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透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和恐惧!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几乎让我喘不过气。但我不能退!也退无可退!

“臣女不敢妄言!” 我强忍着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钱嬷嬷死状凄惨,喉部被利刃割开……看守的婆子却声称她是自己抢夺凶器‘意外’致死!如此拙劣的灭口,殿下难道不觉蹊跷?若非她所言触及了某些人心中最恐惧的秘密,何至于此?!”

我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悲愤:

“臣女生母早逝,身世不明,在侯府如履薄冰,屡遭毒害暗算!如今,好不容易窥得一丝关于娘亲死因和自身来历的线索,却又被无情掐灭!钱嬷嬷虽死,但她临死之言,府中并非无人听见!风声已起!臣女自知势单力薄,无力追查真相,更无力自保!但臣女不甘心!不甘心娘亲死得不明不白!不甘心自己活得如同浮萍!”

我猛地跪下,声音带着泣血的恳求:

“求殿下!看在臣女尚有几分可用之处,看在臣女这条命还连着东宫颜面的份上!求殿下……庇护臣女!给臣女一个机会,查明娘亲死因,弄清自身来历!否则……臣女唯恐这侯府的风波,迟早会牵连东宫!臣女……愿将此线索,献于殿下!”

说着,我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那枚用素帕包裹的断玉,双手高高捧起!温润的羊脂玉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流转着内敛而神秘的光华,那半截瑞兽的轮廓和背面清晰的“御赐”二字,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这是……?!” 常公公侍立一旁,看到那玉佩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失声低呼!

萧珩的目光,在接触到那枚断玉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脸上的慵懒和玩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难以掩饰的震惊和……一丝极其复杂的、如同深渊般的幽暗!

他猛地从榻上站起!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劲风!几步便跨到我面前,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那枚断玉!

他紧紧攥着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那瑞兽的纹路和“御赐”二字,仿佛要将它烙印在灵魂深处!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表情变幻莫测,震惊、审视、难以置信、一种深沉的痛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狂喜?种种情绪在他眼底激烈碰撞、翻涌!

整个偏殿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沉水香的青烟袅袅上升。常公公早已屏住呼吸,垂首肃立,如同石雕。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萧珩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如渊的凤眸,再次落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已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寒潭古井般的沉静和……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这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回殿下,此物……是臣女生母柳姨娘唯一的遗物,藏于一机关精巧的乌木盒中。昨夜……臣女才机缘巧合,将其打开。” 我如实相告,心跳如鼓。

“柳姨娘……” 萧珩低声重复,目光再次落回玉佩上,指腹摩挲着那断裂的边缘,眼神幽深难测,“她……可曾对你提起过此物?提起过……她的来历?”

“未曾。” 我摇头,眼中带着真实的茫然和悲戚,“娘亲只让臣女好生保管那乌木盒,从未提及其中之物,更从未……提及她的过往。”

萧珩沉默片刻,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让他彻底冷静下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如同实质的刻刀,仿佛要重新丈量我的价值。

“林清漪,”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今日所言,所献之物,关系重大,远超你想象。你可知……此物一旦现世,意味着什么?”

“臣女……不知。” 我垂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臣女只知,此物关乎娘亲死因,关乎臣女身世之谜。钱嬷嬷因此而死,父亲急于灭口,其背后隐藏的秘密,必然惊天动地!臣女只求一个真相!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活下去的机会……” 萧珩低声重复,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中带着一丝了然,一丝赞赏,更带着一种棋手看到关键棋子落位时的……掌控感。

“好。”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如同金口玉言,掷地有声。

“你的命,连同这真相,孤……保了!”

“从今日起,你便是孤的人!东宫会护你周全!这枚玉佩……”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半截断玉,眼神幽深,“孤暂且替你保管。至于你娘的死因,你的身世……”

他微微俯身,靠近我,那股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沉水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网,瞬间将我笼罩。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磁性,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孤会亲自去查!”

“这盘棋,孤……陪你下到底!”

“孤倒要看看,这武安侯府的水底,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这‘御赐’断玉的背后,又牵扯着哪一桩……尘封的皇家秘辛!”

话音落下,他直起身,目光扫向常公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常安!”

“奴婢在!”

“传孤口谕,即刻派人,以‘护卫东宫重要线人’之名,进驻武安侯府清漪院!没有孤的手令,任何人——包括武安侯本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靠近、惊扰林二小姐!违令者……格杀勿论!”

“另,” 萧珩眼中寒光一闪,“动用暗卫,给孤彻查!一、十五年前,武安侯林宏远纳妾柳氏前后所有细节!尤其柳氏入府前的身份、来历、接触过的人!二、宫中旧档,尤其是……十七至二十年前,所有涉及‘御赐’、‘半玉’、‘瑞兽纹’的记录!给孤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线索!三、盯紧林宏远!看他最近……都与什么人接触!尤其是……兵部侍郎李家!”

“奴婢遵旨!” 常公公躬身领命,声音带着肃杀之气,迅速退下安排。

殿内再次只剩下我和萧珩。他负手而立,玄色的背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带着无上的威压。他背对着我,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掌控一切的力量:

“林清漪,真相未明之前,安守清漪院,静候孤的消息。该给你的,孤自会给你。不该你知道的……莫要多问。明白吗?”

“臣女……明白!谢殿下恩典!” 我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稍稍落地。东宫这棵大树,我暂时攀上了。但攀得越高,脚下的深渊……也越深。

萧珩不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我识趣地起身,垂首,一步步退出这庄严而压抑的紫宸殿偏殿。

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沉水香的清冽和令人窒息的威压。冬日的寒风迎面扑来,带着宫墙特有的冰冷肃杀。

我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娘亲模糊的面容在眼前浮现,带着无尽的哀伤。断玉的冰冷似乎还残留在心口。

“娘……” 我在心底无声低语,“女儿……找到路了。”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

“这身世之谜,女儿……定要揭开!”

“害您之人……女儿定要他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