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侍卫进驻清漪院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沉寂的武安侯府掀起了滔天巨浪。四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东宫制式长刀、眼神冷冽如冰的侍卫,如同四尊门神,无声无息地伫立在清漪院那扇破旧的木门外。他们不言不语,却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气,将这座偏僻小院与整个侯府彻底隔绝开来。
府中下人远远窥见,无不噤若寒蝉,绕道而行。看向清漪院的目光,除了畏惧,更添了深深的忌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这位二小姐,已然攀上了东宫这棵参天大树!连侯爷在她面前,恐怕都要矮上三分了!
林宏远得知消息时,正在书房对着那幅新得的、价值千金的《寒江独钓图》强作镇定。他试图用风雅来麻痹自己,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当管家战战兢兢地禀报东宫侍卫进驻清漪院时,他手中的狼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大团刺目的墨迹。
“什……什么?!” 林宏远猛地转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白纸,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东宫……太子……他竟然直接派人进驻侯府?!这哪里是保护?分明是赤裸裸的监视!是无声的宣告和警告!林清漪……她到底跟太子说了什么?她……把那枚玉佩……献出去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知道,自己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彻底撕开了!他像一只被剥光了毛皮的困兽,暴露在猎人的目光之下,瑟瑟发抖。
“侯爷……这……” 管家看着林宏远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李家那边……明日就是吉时了,新夫人进门……这……”
林宏远猛地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李家!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必须抓住!他必须用一场体面的婚礼,向所有人证明,他武安侯府还没倒!他林宏远,依旧是这京城勋贵圈里的一员!
“照常进行!” 林宏远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婚礼一切照旧!要大办!要风光!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着!我林宏远续弦娶亲,是喜事!是天大的喜事!至于清漪院那边……” 他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和怨毒,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虚弱,“……随她去吧!东宫的人……我们惹不起!就当……没那个院子!”
腊月三十,除夕。
武安侯府一扫连日的死寂阴霾,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大红的绸花从正门一路铺到正堂,鞭炮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酒肉的香气。仆役们穿着崭新的衣裳,脸上堆着强挤出来的笑容,穿梭忙碌,试图营造出一种虚假的、劫后余生的喜庆。
然而,这层喜庆的薄纱之下,是难以掩饰的仓皇和压抑。宾客来得稀稀拉拉,多是些与李家有旧或碍于情面的小官小吏,真正有分量的勋贵,一个未见。众人看向林宏远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鄙夷和幸灾乐祸。
林宏远一身簇新的侯爵吉服,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勉强维持着笑容,迎接着寥寥无几的宾客,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眼底深处是挥之不去的恐惧和疲惫。他时不时地,目光会不受控制地瞟向西边清漪院的方向,仿佛那里盘踞着随时会扑出来噬人的凶兽。
清漪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虚伪,这里只有药炉里温火慢炖发出的咕嘟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被风送来的零星鞭炮声。春桃和秋菊坐在小炉子边,一边守着药,一边低声说着府里的热闹,语气里带着一丝解气的嘲讽。
我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东宫侍卫的进驻,带来了暂时的安全,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萧珩那句“安守清漪院,静候孤的消息”如同悬顶之剑。娘亲的死因,那半枚断玉背后的惊天秘辛,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心头。我看向窗外那被红绸包裹得如同妖异怪物的侯府,目光冰冷。林宏远,你以为一场婚礼,就能粉饰太平,就能抹去你满手的血腥和罪恶?
吉时已到。
“新娘子进门咯——!”
随着喜婆一声刻意拔高的唱喏,一顶装饰着流苏金穗、八人抬的华丽花轿,在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中,稳稳地停在了武安侯府大门前。鞭炮声再次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轿帘掀开,一只穿着大红绣金凤头履的纤足探出,稳稳地落在铺着红毡的脚凳上。随即,一道窈窕的身影被喜婆搀扶着,缓缓步出花轿。
新娘子李静妍一身繁复华丽的正红织金凤穿牡丹嫁衣,头上盖着厚重的龙凤呈祥盖头。虽看不清面容,但仅从那端庄的仪态、优雅的步姿,以及盖头下隐约可见的、白皙优美的下颌线条,便知是个美人。
“好!新娘子好气度!” 稀稀拉拉的宾客中有人捧场地喊了一声。
林宏远脸上堆起更“灿烂”的笑容,上前几步,按照礼制,接过喜婆递来的红绸,另一端牵着新娘子,在众人的簇拥(或者说围观)下,一步步走向正堂。他努力挺直腰背,试图维持侯爷的威仪,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虚浮的脚步,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惶恐。
跨火盆,拜天地,行合卺礼……一套繁文缛节下来,林宏远已是额头见汗,强弩之末。
终于,送入洞房。
新房的布置极尽奢华。红烛高燃,锦被绣枕,帐幔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林宏远挥退了所有下人,偌大的新房内只剩下他和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走到床边,拿起秤杆,手却因为紧张和莫名的恐惧而微微颤抖。他定了定神,缓缓挑开了那方大红的盖头。
烛光下,一张清丽脱俗、宜喜宜嗔的容颜展露无遗。柳眉弯弯,杏眼含春,鼻梁秀挺,唇瓣点着嫣红的口脂。正是兵部侍郎李振邦的庶女,李静妍。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颊染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涩红晕,更添几分娇媚。
“夫……夫君……” 她声音婉转,如同出谷黄莺,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盈盈起身,对着林宏远福了一礼。
这声“夫君”,这含羞带怯的娇态,若是放在平时,足以让林宏远心旌摇曳。但此刻,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这张年轻娇美的脸,竟莫名地与记忆中柳姨娘临死前苍白痛苦的脸重合!又仿佛看到了林清漪那双冰冷沉静、洞悉一切的眼眸!
“啊!” 林宏远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手中的秤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侯爷?!” 李静妍脸上的娇羞瞬间凝固,化为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她连忙上前一步,关切地问,“侯爷您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没……没事!” 林宏远强自镇定,捡起秤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是……只是今日宾客喧闹,有些累了。静……静妍,你……你先歇着吧。” 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逃离这间充满喜气却让他窒息的新房。
李静妍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冷意,面上却依旧温婉体贴:“夫君为国事操劳,更要保重身体才是。妾身服侍夫君安歇吧?” 她说着,便要去解林宏远的衣带。
“不!不必!” 林宏远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挥开她的手,动作之大,让李静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侯爷?!” 李静妍稳住身形,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委屈的泪水,泫然欲泣,“可是……可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惹侯爷厌弃了?”
看着美人垂泪,楚楚可怜,林宏远心中却没有半分怜惜,只有更深的烦躁和恐惧。他只觉得这新房里红得刺眼,那合欢香浓得让他头晕,李静妍身上的脂粉味也让他作呕。
“没有!你很好!” 林宏远烦躁地摆摆手,语气带着不耐,“我……我去书房处理些公务!你……你早些歇息!” 说完,竟是不再理会李静妍,逃也似的转身,拉开房门,踉跄着冲入了外面冰冷的夜色中。
新房内,红烛依旧高燃。
李静妍脸上那委屈的泪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缓缓直起身,看着林宏远仓皇逃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充满讥诮的弧度。那双含春的杏眼里,哪里还有半分羞怯和温婉?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算计和一丝被羞辱的怨毒。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年轻娇美的容颜,指尖轻轻拂过脸颊,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呵……武安侯府……果然是个烂透了的泥潭。”
“林宏远……不过是个被吓破了胆的废物!”
“至于那个林清漪……” 她眼中寒光一闪,“能让东宫如此大动干戈……倒是个……有趣的对手。”
“娘说得对,这侯府主母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好坐的。不过……这样才更有意思,不是吗?”
她抬手,缓缓拔下发髻上一支镶嵌着硕大东珠的金步摇。那璀璨的珠光映着她眼底的冰寒,更显诡谲。
翌日,清晨。
按照规矩,新妇需向长辈敬茶。太夫人称病不见,林宏远则宿醉未醒(或者说不敢醒)。李静妍一身簇新的玫红色绣折枝玉兰袄裙,梳着端庄的妇人髻,带着贴身丫鬟,袅袅婷婷地来到了清漪院外。
不出意外,被那四名如同门神般的东宫侍卫拦在了院门外。
“妾身李氏静妍,特来拜见二小姐,略备薄礼,以全礼数。” 李静妍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声音柔美,对着侍卫盈盈一福,姿态放得极低。她身后的丫鬟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雕花食盒。
为首的侍卫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刀锋,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惊扰林二小姐。夫人请回。”
李静妍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阴霾,但瞬间恢复如常。她微微侧身,示意丫鬟打开食盒盖。里面是几碟精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最上面一层,赫然是一盏晶莹剔透、炖得软糯的冰糖血燕窝!
“妾身知晓二小姐身子弱,特意炖了这盏血燕,最是滋补。” 李静妍语气恳切,带着新嫂对“小姑”的关切,“还请几位大人通融一二,让妾身将这燕窝送进去,也是妾身的一片心意……”
“夫人请回。” 侍卫的声音依旧冰冷,毫无转圜余地,甚至上前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一股无形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再纠缠,休怪刀剑无眼!
李静妍身后的丫鬟吓得脸色发白,手一抖,食盒盖子差点掉下来。
李静妍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她深深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院门,仿佛要穿透门板,看清里面那个让她甫一进门就吃了闭门羹、颜面扫地的二小姐。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侍卫微微颔首,转身,带着丫鬟,步履依旧从容优雅地离开了。
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在晨光中,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和……一丝被深深激怒的怨毒。
回到她暂居的、紧邻着正院、重新布置一新的“静姝轩”。李静妍屏退了所有下人。关上房门,她脸上那温婉的面具瞬间碎裂!
“啪!”
她猛地抓起桌上一个上好的粉彩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林清漪!” 她咬牙切齿,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针,“好!很好!好一个攀上了高枝的二小姐!好大的架子!连我这新进门的侯府主母都敢如此羞辱!”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眼神阴鸷得可怕。
“东宫护着你是吗?我动不了你本人……难道还动不了你身边的人?”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窗外清漪院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
“那个叫春桃的小丫头……似乎是你唯一的心腹?”
“听说……她还有个病弱的老娘,住在西城根下最破的巷子里?”
她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簪,在掌心慢慢划着,眼神如同吐信的毒蛇:
“你说……若是她那个老娘‘意外’病重……或者干脆……没了……”
“那小丫头,会不会方寸大乱?会不会……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来?”
“到时候……你这清漪院固若金汤的护卫……还能不能护住一个……‘自己找死’的丫头?”
李静妍轻轻笑出声来,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阴森可怖。她拿起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装着暗红色粉末的小瓷瓶(嫁妆里夹带的“好东西”),在指尖把玩着,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林清漪,这侯府,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戏台。”
“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