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后,一个男人下了车。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呢绒军装,外面罩着同色的厚呢大氅,领口镶嵌着不知名的皮毛,在风雪中微微颤动。他身量很高,肩背挺拔,站在泥泞杂乱的贫民窟巷口,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是督军沈砚青。霖州只手遮天的人物。我只在偶尔路过督军府那气派的大门口时,远远瞥见过他的车驾。

薛寡妇和那两个仆妇显然也认出了他,瞬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色煞白,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砚青的目光淡淡扫过现场,掠过地上那滩刺目的红,掠过薛寡妇惊恐的脸,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顿了。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震动。那不是对一个可怜孤女的怜悯,而是一种……近乎失态的惊愕,甚至是恍惚。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他迈开步子,军靴踩在积雪上,发出沉稳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卫兵无声地隔开了薛寡妇等人。

他俯下身,离得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烟草味,混合着一种冷冽的、说不清的香气。他的脸很英俊,但线条冷硬,眉宇间积压着久居上位的威势和一种难以化开的沉郁。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睛像寒潭,此刻却映着我狼狈不堪的影子。

“小姑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风雪,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仰着头,脸上泪水、雪水、或许还有娘亲溅上的血水混在一起,冰冷黏腻。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威压,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我看了一眼地上再无声息的娘亲,又看了一眼旁边噤若寒蝉的薛寡妇。

跟他走,前面是未知的虎穴龙潭。

留下来,后面是立刻坠入的青楼火坑。

我没有选择。

我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颤抖,朝着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2

督军府很大,大得会迷路。

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深色地板,高高的穹顶上挂着璀璨的水晶吊灯,旋转而上的楼梯扶手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我被安置在一间叫做“西厢”的房间里,窗户是明亮的玻璃,挂着精致的蕾丝窗帘,房间里甚至有独立的、铺着白色瓷砖的盥洗室,拧开黄铜龙头,就有热水哗哗流出来。

我身上那件破旧的、沾了血污的夹袄早被收走了,换上了柔软贴身的丝质衬裙,外面罩着暖和轻便的羊毛开衫。一个穿着素净、表情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自称秦妈,负责照料我的起居。

沈砚青对外宣称,我是他故交的遗孤,因家中突逢变故,被他接回府中照料。我有了新的身份——沈小姐。

他开始派人教我识字,读书,学算术。后来,又请了专门的女先生,教我英文,教我画画,甚至学钢琴。

他并不常来看我,但每次来,总会过问我的功课,有时会带我一起用晚饭。餐桌很长,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很多我连见都没见过。他坐在主位,沉默的时候居多。

偶尔,他会看着我出神。

有一次,厨房做了一道糖醋小排,他夹了一筷,放进我面前的碟子里,目光却有些飘忽,声音很轻:“她……以前也喜欢吃这个,喜欢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