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陶洞”里的空气变了。不再是绝望的凝滞,不再是硫磺的窒息,而是被一种新的、粗糙而炽热的气息所取代——是泥土、汗水、炭火,以及一种名为“可能”的躁动。

天光未明(在这地底深处,时间只能依靠篝火和感觉),老陶便如同被唤醒的朽木,爆发出令人惊异的精力。他那只独眼在昏暗的火光下精光四射,嘶哑的指令如同锈铁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你!黑小子(指我),带这两个夯货(赵三孙四),去‘毒龙喉’边上的烂泥滩!挖泥!要黄胶泥!粘性足的!挖满这个篓子!”他踢过来一个用坚韧藤条编成的、边缘磨损的破篓子。

“你!冷脸小子(陈远),带上弓,看好那丫头(囡囡),跟我走!去‘黑龙巢’(指发现精炭的溶洞)背炭!找最黑最硬的!像这块!”他抓起角落里一块乌光锃亮的精炭样本,“路上眼睛放亮点!秃鹫的狗鼻子…灵得很!”

分工明确,不容置喙。饥饿和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活计”暂时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驱使的麻木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和赵三、孙四,拖着依旧酸痛的身体,沿着来时那条湿滑的“断魂阶”栈道,小心翼翼地返回硫磺河咆哮的深渊边缘。老陶说的“烂泥滩”,就在断崖下方不远,靠近硫磺河涌出裂缝的地方。那里堆积着厚厚的、粘稠冰冷的、散发着浓烈硫磺和铁锈味的黄黑色淤泥。每一次挖掘,都像在冰冷的胶水里搅动,刺鼻的气味熏得人头昏眼花。赵三和孙四一边挖一边干呕,脸上糊满了黑泥,如同泥沼里爬出的鬼。

另一边,陈远抱着囡囡,跟随老陶,再次钻入那条通往“黑龙巢”的、狭窄湿热的矿道。硫磺的恶臭依旧,但黑暗中,老陶的脚步却异常沉稳,仿佛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陈远警惕地持弓殿后,囡囡的小脸埋在他肩头,大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茫然地睁着,似乎对周遭的恐怖气息毫无所觉。

矿道尽头,巨大的溶洞再次出现在眼前。暗红的辉光下,堆积如山的精炭闪烁着诱人的乌光。秃鹫匪帮早已离去,只留下几具被硫磺水腐蚀得面目全非、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和一片狼藉的战斗痕迹。刘大残缺的尸骨,已不知被河水冲走还是被野兽拖去。

老陶看都没看那些尸体,仿佛只是路边的碎石。他佝偻着背,走到那巨大的炭堆旁,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如同抚摸情人般,在一块块精炭上摩挲、敲击、辨别。他挑选得极其仔细,只取那些颜色最深邃、质地最密实、敲击声最清脆的块状精炭。

“这…这是命根子…”他嘶哑地低语,像是在对炭块说话,又像是在告诫陈远,“火候…全看它…差一点…铁就是渣…”

囡囡忽然在陈远怀里动了一下。她的小手指向炭堆深处,一块半埋在黑色炭粉中、毫不起眼的、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石头。那石头颜色更深,几乎不反光,像一块凝固的浓墨。

老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独眼猛地一眯!他几步走过去,费力地扒开炭粉,将那块石头挖了出来。入手比精炭更沉!他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摩擦石头表面,又凑到眼前,对着暗红的光仔细端详,浑浊的独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乌…乌金?!”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破音,枯瘦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这…这鬼地方…怎么会有乌金?!”

乌金?我脑中闪过前世的知识碎片——石墨?高纯度碳?或者…某种伴生的稀有矿物?但在这个时代,它显然意味着某种极其珍贵的东西!

陈远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但并未多问。他只是默默地将那块沉重的“乌金”和挑选好的精炭一起,用带来的破皮子仔细包好,背在背上。囡囡的小手,无意识地在那块“乌金”上摸了摸,随即又缩了回去。

沉重的黄胶泥,沉重的精炭和“乌金”,被艰难地运回了“老陶洞”。老陶立刻投入了工作,仿佛不知疲倦。他用那堆黄胶泥,混合着洞窟里渗出的泉水,如同揉面般反复捶打、摔打,直到泥团变得细腻柔韧、不沾手。

“炉子!补缝!”他指挥着赵三和孙四,用新和的胶泥,小心翼翼地填补那座废弃泥炉上密布的裂纹。每一道缝隙都被仔细地填满、压实。接着,他用剩下的泥,开始重新塑形那些早已干裂的泥疙瘩——坩埚、模具。他用手指、用磨光的骨片,极其专注地修整着它们的形状,内壁要光滑,接缝要严密。他动作笨拙而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

陈远和我则负责处理那截掏空的粗大树干——制作风箱。在老陶嘶哑的指导下,我们剥下岩羊皮(已经处理得相对柔软坚韧),用筋腱搓成的细绳和骨针,小心地将其绷紧在树干掏空的两端,做成活动的皮囊。又用坚硬的木棍做拉杆,用石片削制活门。简陋得近乎原始的鼓风装置,在老陶洞的篝火旁逐渐成型。

囡囡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抱着那块柔软的羊皮,大眼睛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火光照耀下,她脏兮兮的小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好奇。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洞窟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湿炭的味道和汗水的酸臭。老陶那张枯槁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更加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只独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越来越旺!赵三和孙四累得几乎虚脱,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但看着那逐渐恢复生机的泥炉、看着那些成型的模具、看着那简陋却有力的风箱,麻木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光亮。

“火…要猛火…”老陶喃喃着,将我们背回来的精炭仔细地敲成大小均匀的碎块,一层层铺在重新补好的泥炉膛底。他挑选出几块品质最好的精炭和那块沉重的“乌金”,单独放在一边。

“点火!”

篝火被引燃,投入炉膛!干燥的枯枝和地衣瞬间燃烧起来,火焰舔舐着上层的精炭。老陶亲自拉动那简陋的风箱拉杆!

“呼——呼——”

皮囊鼓动,强劲的气流从树干一端灌入,吹向炉膛!原本微弱的火焰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猛地向上窜起!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上层的精炭,发出欢快的噼啪声!炉膛内温度急剧升高!

“加炭!慢点!压住火头!”老陶嘶吼着,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淌,滴落在滚烫的炉壁上,瞬间化作白气。

我和陈远轮流拉动风箱,沉重的拉杆每一次拉动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赵三和孙四则根据老陶的指令,小心地将精炭碎块投入炉膛。火焰的颜色在风箱的鼓动下,从橘红逐渐转为炽白!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颊生疼,连呼吸都变得滚烫!整个洞窟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

炉膛内,精炭在高温下熊熊燃烧,释放出惊人的热量。老陶那只独眼死死盯着火焰的颜色和精炭燃烧的状态,不时嘶哑地发出指令:“风!再大点!”“压火!压住!”“加那块黑的!对!边上那块!”

当炉膛内的火焰稳定地呈现出一种刺目的青白色,连炉壁都开始隐隐发红时,老陶猛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用泥巴捏成的粗糙坩埚(里面装着我们仅有的、从蛮族尸体和战场遗迹中搜刮来的几块锈迹斑斑、形状不规则的废铁块和铁片),用一把长长的石钳夹住,小心翼翼地送入炉膛最炽热的中心!

“看住火!稳住风!火候…就在这一下!”老陶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颤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火焰中逐渐变红、发亮的坩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拉风箱的手臂早已麻木,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又被烤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炉膛内的高温让空气扭曲,视线模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

那泥制的坩埚壁,在青白色火焰的舔舐下,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同时,一股刺鼻的、类似烧焦泥土的味道弥漫开来!

“不好!”老陶脸色骤变,“泥胎顶不住了!快!快拉出来!”

陈远反应最快!他一把推开拉风箱的孙四,抢过长石钳,闪电般探入炉膛!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石钳精准地夹住坩埚边缘,猛地向外一抽!

就在坩埚被拉出炉膛的瞬间!

“咔嚓!”

坩埚壁终于承受不住高温和内部铁块的膨胀,猛地碎裂开来!

炽热的、橘红色的、如同熔融岩浆般的铁水,裹挟着碎裂的坩埚残渣和未燃尽的炭块,猛地倾泻而出!如同一条愤怒的火龙,咆哮着砸向下方冰冷的地面!

“闪开!”我厉声嘶吼,猛地扑向旁边惊呆的赵三和孙四!

滚烫的铁水溅落在地,发出“滋啦”的恐怖声响!白烟腾起!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金属、硫磺混合气味瞬间充斥整个洞窟!几滴飞溅的铁水落在旁边的岩石上,瞬间烧蚀出一个个焦黑的小坑!

失败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灭!赵三和孙四看着地上那一滩迅速冷却、凝固成扭曲丑陋铁疙瘩、混杂着泥土和炭渣的失败品,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彻底灰败下去。连陈远握着石钳的手,都因为用力过度和高温灼烤而微微颤抖。

老陶佝偻的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那只燃烧着火焰的独眼,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认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叹息般的嘶哑气音。

洞窟内,只剩下铁水冷却的“滋滋”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

一个细小的、带着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爷…爷爷…”囡囡不知何时走到了那滩冷却的铁疙瘩旁边,小小的手指着铁疙瘩边缘一小块相对纯净、呈现出暗红色金属光泽的凝结物,“亮…亮晶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在那滩丑陋的铁渣边缘,确实凝结着一小片鸽子蛋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色金属块!它不像周围的铁渣那样黑灰粗糙,而是呈现出一种相对光滑、致密的质感,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着黯淡却真实的金属光泽!

铁!是铁!虽然混杂了杂质,虽然只有这么一点点,但它确确实实是铁!是从矿石中熔炼出来的、可以锻造的金属!

“是铁!成了!一点点也是成了!”孙四失声叫道,声音带着哭腔!

老陶如同被雷击中!他猛地扑到那滩铁渣旁,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一小块暗红色的金属疙瘩!滚烫的温度尚未完全散去,烫得他手指发红,他却恍若未觉!那只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手中的金属块,如同看着失散多年的骨肉!泪水,浑浊的、滚烫的泪水,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汹涌而下!

“成了…成了啊…”他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十几年了…老子…老子以为这点手艺…真要带进棺材里了…成了…哈哈…成了!”他仰起头,发出嘶哑的、如同夜枭哭嚎般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辛酸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

希望!如同被狂风几乎吹灭的烛火,在最后一刻,顽强地重新跳动起来!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

“泥不行!泥胎太脆!”老陶猛地止住笑声,独眼闪烁着骇人的精光,如同饥饿的狼看到了猎物,“要掺东西!骨粉!石粉!磨细!掺进去!还有…火候!刚才那一下…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他猛地看向角落那块沉重的“乌金”,又看向囡囡,眼神复杂难明。

“再来!”陈远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泥!重和!炭!再敲碎点!风箱!我来拉!”

“对!再来!”赵三和孙四也被这小小的成功刺激得热血上涌,疲惫一扫而空!

希望重燃!这一次,不再是盲目的尝试,而是有了明确的方向和失败的经验!老陶如同换了一个人,嘶吼着指挥我们重新和泥,这次加入了磨成细粉的骨头和一种他挑选的、质地坚硬的暗红色矿石粉末。泥团变得更加细腻坚韧。坩埚重新塑形,内壁用骨片打磨得异常光滑。精炭被敲得更加细碎均匀。那块“乌金”,被老陶小心翼翼地敲下核桃大小的一块,混入了精炭之中。

炉火再次燃起!风箱在陈远强健的臂力下,拉出了更加稳定强劲的气流!青白色的火焰在炉膛内稳定地燃烧!新的坩埚,装着更多的废铁料,被小心送入火海!

这一次,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顶点!老陶的独眼死死盯着火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当火焰的颜色稳定在一种刺目的、近乎无色的状态,炉壁发出暗红的光芒时,他猛地低吼:“就是现在!拉!”

陈远闪电般出手!石钳夹住坩埚,稳稳抽出!

坩埚壁完好无损!里面,是半坩埚翻滚着、沸腾着、散发出刺眼白炽光芒的…铁水!纯净的、炽热的、蕴含着毁灭与新生力量的金属熔液!

“成了!真成了!”赵三和孙四激动得跳了起来,热泪盈眶!

老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那坩埚炽白的铁水,如同看着神迹!他猛地转身,扑到角落里,捧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用新泥精心塑形阴干的…环首刀泥范!

“倒!”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

炽白的铁水,如同愤怒的熔岩,带着灼穿一切的气势,被小心翼翼地、稳稳地倾倒入泥范的浇口!

“滋——!”

滚烫的铁水与冰冷的泥范接触,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白气和刺耳的声响!泥范表面迅速变得焦黑、干裂!一股浓烈的泥土焦糊味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冒着白气的泥范!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白气渐散。老陶颤抖着,用石锤小心翼翼地敲开泥范焦黑的外壳。

“咔嚓…咔嚓…”

泥壳碎裂剥落。

火光下,一柄粗糙的、暗红色的、还带着灼热余温的刀胚,静静地躺在碎裂的泥块之中!刀身笔直(略带弧度),刃口模糊,布满铸造留下的砂眼和气孔,刀柄处还连着粗糙的浇冒口。它丑陋,沉重,甚至有些扭曲。

但,它是一柄刀!一柄用火焰和汗水、用绝望和希望、从石头里“生”出来的铁刀!

洞窟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铁刀在空气中冷却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赵三和孙四看着那柄丑陋的刀胚,脸上的激动凝固了,眼神有些茫然。就…就这?

老陶却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滚烫的刀胚,感受着那粗糙表面下蕴含的、冰冷的、独属于金属的坚硬与力量!他的独眼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浑浊的泪水滴落在暗红的刀身上,瞬间蒸腾起细小的白气。

“刀…是刀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梦呓,“有了它…就能砍断锁链…就能…砍下仇人的头!”

陈远走上前,拿起那柄还烫手的刀胚。入手沉重,冰冷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掂量了一下,走到洞壁旁一块凸起的、坚硬的暗红色岩石前。

没有犹豫。

他双手握紧粗糙的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岩石猛地劈下!

“铛——!”

一声刺耳的金石交鸣!火星四溅!

岩石表面,被劈开了一道深达半寸的清晰裂痕!而那柄粗糙的刀胚,刃口虽然崩开几个细小的缺口,但刀身…完好无损!

力量!这就是铁的力量!足以劈开岩石的力量!

陈远看着刀胚上崩开的缺口,又看了看岩石上的裂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眼睛里,却仿佛有两团火焰被点燃了!那是比铁水更炽热的火焰!

“开刃。淬火。”他转向老陶,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用温泉水。”

老陶那只燃烧着火焰的独眼,从刀胚上抬起,深深地看了陈远一眼,又缓缓扫过我和赵三、孙四,最后落在角落里抱着羊皮、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囡囡身上。

“开刃…要磨石…要水…要功夫…”老陶的声音恢复了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淬火…更要命…火候差一丝…刀就废了…”他顿了顿,那只独眼如同深潭,映照着跳跃的篝火和陈远眼中那两团炽热的火焰。

“小子…”他看着陈远,缓缓道,“你这眼神…老子在死人堆里见得多了…想用刀砍出一条血路的…最后…多半都喂了狗…”

他佝偻着背,走到角落,拿起一块边缘相对平整的暗红色砂岩,又指了指旁边渗出的温泉水。

“刀…就在这儿…想让它变成杀人的家伙…还是…砍柴的废铁…”老陶将那柄粗糙的刀胚和磨石丢在陈远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看你自己…也看…这贼老天…赏不赏这口饭!”

陈远沉默地弯腰,捡起那柄粗糙滚烫的刀胚和冰冷的磨石。他没有看老陶,也没有看任何人。他走到温泉水边,蹲下身。粗糙的磨石蘸上冰冷的泉水,用力地、一下、又一下,摩擦在暗红的刀胚刃口上。

“嚓…嚓…嚓…”

单调而刺耳的声音在洞窟里响起,盖过了篝火的噼啪。石粉混合着铁屑,被泉水冲走。暗红的刀胚在反复的摩擦中,刃口逐渐显露出一线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寒芒。

陈远的神情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刀和磨石。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磨石上,瞬间被冰冷的泉水稀释。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眼神中的火焰,在单调的摩擦声中,却燃烧得越来越沉静,越来越…冰冷。

赵三和孙四看着陈远磨刀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一滩冷却的铁渣和旁边那几块剩下的精炭与“乌金”,眼神复杂。希望有了具象,却也带来了更沉重的压力。刀,是有了。但怎么活下去?靠这几把刀,能挡住秃鹫吗?能走出这地狱般的“鬼见愁”吗?

老陶不再说话,他默默地走到炉膛边,开始清理残渣,重新铺炭,准备下一次熔炼。那只独眼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深埋地底、等待重燃的炭火。

我走到囡囡身边坐下。她怀里抱着那块柔软的羊皮,大眼睛依旧空洞,却不再是彻底的茫然。她的目光,落在了陈远手中那柄逐渐显露出锋芒的刀胚上,又落在了角落那块沉重的“乌金”上。

“嚓…嚓…嚓…”

磨刀声在洞窟里持续回响,如同心跳,缓慢而坚定。冰冷的泉水冲刷着粗糙的刀身,洗去石粉和铁屑,也仿佛在洗刷着绝望和迷茫。一线微弱的寒芒,在火光下,在冰冷的磨砺中,艰难地、顽强地诞生。

在这地火熔铸的绝境深处,第一柄铁刀,正在血与汗的淬炼下,艰难地展露它的獠牙。而握刀的人,他的眼神,比刀锋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