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嚓…嚓…”
磨石刮过铁胚的单调声响,如同老陶洞的心跳,在篝火的噼啪和深渊水汽的呜咽声中固执地回响。每一记摩擦都带着刺耳的锐利,石粉混合着细微的铁屑,被冰冷的温泉水冲刷,在陈远脚下汇成一道浑浊的、带着金属腥气的细流。
那柄暗红色的环首刀胚,在陈远手中缓慢地旋转、推移。他蹲在泉眼旁,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映照出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薄唇。汗水从额头滚落,滴在滚烫的刀胚上,瞬间蒸腾起细小的白气,又被泉水冲走。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隔绝了洞窟内的一切,只剩下手中这块粗糙的金属和那逐渐显露出的一线微弱寒芒。
赵三和孙四蜷缩在篝火的另一边,裹着破旧的皮子,鼾声沉重。几天的劳累和高度紧张后的虚脱,让他们在饱食后的温暖中迅速沉入梦乡,脸上还残留着激战后的疲惫和一丝茫然。老陶坐在离火堆稍远的阴影里,背靠冰冷的石壁,那只独眼半阖着,似乎也在假寐。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捡来的、边缘锋利的燧石片,发出沙沙的轻响。
囡囡靠在我身边,怀里抱着那块柔软的羊皮。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大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映照着陈远磨刀的侧影和那柄逐渐变化的刀胚。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流动,不再是纯粹的茫然,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警惕?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角。
我背靠着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弯刀横放在膝头,冰冷的刀柄带来一丝清醒。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但精神却异常紧绷。秃鹫那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眼神,匪徒临死前的惨嚎,刘大和王瘸子倒下的身影,还有深渊对岸那点微弱的、如同幻觉般的火光…种种画面在脑海中翻腾、交织。
时间在磨刀声和鼾声中缓慢流淌。洞窟外的深渊依旧咆哮,洞窟内却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呼——哧——呼——哧——”
赵三的鼾声陡然变得粗重、断续,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接着,孙四也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不是正常的鼾声!
我心头猛地一凛!几乎是同时,囡囡抓着我的小手骤然收紧!她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直,大眼睛死死盯着洞窟入口那片被篝火映照得半明半暗的阴影区域!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微、却充满惊恐的、如同幼兽被踩到尾巴般的呜咽!
“有东西!”我低吼出声,瞬间抓起膝上的弯刀!
几乎在我出声的同一刹那!
“嗖!嗖!嗖!”
数道凄厉的破空声撕裂了洞窟的宁静!几支尾部绑着浸油布条的火箭,如同毒蛇吐信,从入口外的黑暗中激射而入!目标直指洞窟中央的篝火堆和散落在地的精炭、木柴!
“敌袭!”陈远厉喝一声,反应快如鬼魅!他猛地将手中尚未磨好的刀胚往旁边一扔,身体如同猎豹般弹起!那张新制的硬弓瞬间出现在手中,弓弦嗡鸣!一支骨箭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地射向一支即将扎入柴堆的火箭!
“噗!”骨箭与火箭在空中相撞!火星四溅!火箭被撞偏,钉在旁边的石壁上,燃烧的布条引燃了石壁上一层干燥的地衣!
但另外几支火箭已然落下!
“轰!”“轰!”
两处柴堆瞬间被点燃!火焰猛地窜起!浓烟夹杂着硫磺粉尘瞬间弥漫开来!洞窟内光线骤然大亮,人影晃动!
“杀进去!一个不留!”秃鹫那如同夜枭嘶鸣的咆哮从入口处炸响!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
火光摇曳中,几条黑影如同饿狼般扑了进来!当先一人,光头在火光下油亮反光,脸上那道扭曲的刀疤如同活物,正是秃鹫!他手中那柄沉重的开山斧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直劈向离入口最近的赵三!
赵三刚从噩梦中惊醒,脑子一片混沌,只看到一道寒光当头劈下!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铛!”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锈迹斑斑的弯刀从侧面狠狠劈在开山斧的斧柄上!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我手臂发麻!开山斧的去势被硬生生带偏,擦着赵三的头皮劈落,狠狠砍在地上,碎石飞溅!
“找死!”秃鹫怒吼,手腕一翻,沉重的开山斧如同毒龙摆尾,横扫我的腰腹!速度又快又狠!
我急忙后撤,同时挥刀格挡!
“铛!”又是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巨大的力量顺着刀柄传来,震得我虎口崩裂,弯刀险些脱手!整个人被劈得踉跄后退,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气血翻涌!
秃鹫的力量太强了!远非普通匪徒可比!
“噗!”“噗!”
两支骨箭如同索命的毒蛇,从刁钻的角度射来!一支射向秃鹫的咽喉,一支射向他持斧的臂膀!
秃鹫显然早有防备!他猛地一矮身,同时开山斧回旋格挡!
“叮!”射向咽喉的箭被斧面磕飞!
“噗嗤!”另一支箭却狠狠钉入了他格挡稍慢的右臂肩窝!骨簇深深没入!
“呃啊!”秃鹫发出一声痛吼,动作一滞!眼中爆发出更加疯狂的怨毒!“蛇眼!老子要剐了你!”
他竟不顾臂上箭伤,如同疯虎般再次朝我扑来!开山斧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当头劈下!完全封死了我所有退路!
死亡的寒意瞬间刺穿骨髓!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扑出!是陈远!他竟在射出两箭后,弃弓拔刀,合身扑向秃鹫!他手中握着的,赫然是那柄刚刚还在打磨、刃口只开了小半、依旧粗糙暗红的环首刀胚!
没有花哨!没有技巧!只有最原始的力量和速度!以及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粗糙的刀胚带着呜咽的风声,用刀身最厚重的部分,狠狠砸向秃鹫持斧的手腕!
“砰!”
一声沉闷的骨肉撞击声!
秃鹫手腕剧痛,开山斧下劈的动作再次变形!沉重的斧刃擦着我的鼻尖劈落,狠狠砍进我脚下的岩石!碎石飞溅!
机会!
我强忍后背剧痛,身体如同弹簧般弹起!手中弯刀借着前冲之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捅向秃鹫毫无防护的腰肋!
“噗嗤!”
刀锋入肉!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呃!”秃鹫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插进腰间的弯刀,又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和陈远,充满了怨毒和一种野兽般的疯狂!
“好…好得很!”他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笑容,露出带血的牙齿,“一起…死吧!”
他竟不顾腰间插着的弯刀,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撞!同时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我持刀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另一只手则松开开山斧,五指箕张,带着腥风,抓向陈远的咽喉!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陈远眼神冰冷如刀,面对抓来的魔爪,竟不闪不避!他身体微侧,让开咽喉要害,同时手中那柄粗糙的刀胚由砸变刺!刀尖虽然未开锋,却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狠狠捅向秃鹫的胸口!
“噗!”
刀胚钝重的尖端,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硬生生刺穿了秃鹫身上那件粗糙的皮甲,深深没入他的胸膛!虽然未能贯穿心脏,但巨大的创伤和剧痛让秃鹫的动作猛地一僵!
“滚开!”陈远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双臂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猛地一推!
秃鹫庞大的身躯被推得向后踉跄,撞在入口的岩壁上!插在他腰间和胸口的刀(胚)随着他的动作被拔出,带出两股滚烫的血泉!他背靠着岩壁,胸口剧烈起伏,鲜血如同泉水般从伤口涌出,瞬间染红了脚下的岩石。他死死瞪着我和陈远,眼神中的疯狂怨毒如同实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洞窟入口处,剩下的几个匪徒被这惨烈的一幕惊呆了!他们看着如同血人般、胸口和腰间各有一个恐怖血洞、背靠岩壁摇摇欲坠的秃鹫,又看看如同杀神般并肩而立、浑身浴血的我和陈远,眼中充满了恐惧!
“头儿!”
“快走啊!”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剩下的匪徒如同惊弓之鸟,丢下武器,连滚爬爬地朝着洞外漆黑的矿道亡命奔逃!连头领的死活都顾不上了!
秃鹫死死地盯着匪徒逃窜的背影,又缓缓转动血红的眼珠,看向我和陈远。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沫。他身体晃了晃,眼中的疯狂怨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最终,他庞大的身躯顺着岩壁缓缓滑落,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瘫倒在血泊之中,再无动静。
洞窟内,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和深渊水汽的呜咽。
短暂的死寂后。
“哇!”赵三第一个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孙四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秃鹫那惨烈的尸体,浑身都在发抖。老陶拄着一根当作拐杖的粗木棍,从阴影里走出来,那只独眼扫过血泊中的秃鹫,又看了看我和陈远身上淋漓的血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深的、看透世事的疲惫。
囡囡依旧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小小的身体缩在我身后,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地上的血泊和尸体,小脸煞白。
陈远走到秃鹫的尸体旁,弯腰,捡起那柄粗糙的环首刀胚。刀胚上沾满了粘稠温热的鲜血,暗红的底色被染得更深。他走到温泉水边,将刀胚浸入冰冷的水中。
“滋啦…”
血污在水中晕开,如同绽放的暗红之花。冰冷的泉水冲刷着粗糙的刀身和尚未开锋的刃口。陈远沉默地看着水中那柄染血的刀胚,眼神如同深潭,映照着跳跃的火光和血色的涟漪。
他缓缓抬起手,再次拿起那块磨石。蘸上冰冷的、带着血丝的泉水,用力地、一下、又一下,摩擦在暗红的刀胚刃口上。
“嚓…嚓…嚓…”
磨刀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缓慢。每一次摩擦,都仿佛带着血与火的重量。那线微弱的寒芒,在血水的冲刷和冰冷的磨砺下,艰难地、却更加清晰地延伸着。
火光跳跃,映照着洞壁上飞溅的血迹,映照着地上冰冷的尸体,映照着老陶沟壑纵横的脸,映照着赵三孙四惊魂未定的眼,映照着囡囡苍白的小脸,也映照着陈远手中那柄正在血与火中艰难淬炼的…铁刀。
“咳咳…咳咳咳…”老陶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沉默,他佝偻着背,走到那滩被火箭引燃、尚未完全熄灭的柴堆旁,用木棍拨弄着余烬。“秃鹫死了…但黑狼军…没完…”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这洞…不能待了…天亮…必须走…”
走?去哪里?深渊对岸那点如同幻觉般的火光?还是回到危机四伏的地表?
“往哪走?”孙四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着外面漆黑的矿道,如同看着地狱的入口。
老陶那只独眼缓缓抬起,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石,投向未知的远方。他沉默了片刻,用木棍在灰烬旁的地面上,极其缓慢地、划下了一道扭曲的、指向洞窟深处那条通往硫磺河断崖栈道的方向。
“过…深渊…”他的声音嘶哑而飘忽,如同梦呓,“那光…是‘黑石峪’…守山人…的篝火…”
黑石峪!守山人!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我和陈远心中炸响!那个传说中贫瘠却相对安全的避难所?那个地图上模糊的标记?它竟然就在这深渊的对岸?那点微弱的火光,真的是希望?
狂喜尚未升起,就被老陶接下来的话彻底冻结。
“路…是死路…”老陶用木棍点了点地面,“栈道…到不了头…中间…断了…”他顿了顿,那只独眼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眼神复杂,“想过去…得跳…”
跳?!跳下这深不见底、硫磺河咆哮的深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所有人的心脏!连陈远磨刀的手都微微一顿。
“怎么…跳?”赵三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老陶没有回答。他佝偻着背,走到洞窟角落里一个被杂物覆盖的地方,吃力地掀开几块破皮子和碎石。火光下,露出了几捆用坚韧藤条和树皮纤维绞成的、异常粗长的绳索!还有几把磨损严重、带着倒钩的铁爪!
“绳…钩…”老陶指着那些东西,声音嘶哑,“老辈人…传下来的…攀‘断魂阶’…用的…”他那只独眼看向陈远,“想活命…就得赌…用命赌…”
攀岩索!飞虎爪!用这些简陋的工具,在湿滑陡峭、覆盖硫磺结晶的断崖绝壁上,横渡深不见底的深渊,去抓住对岸那点微弱的火光?
这哪里是生路?这分明是十死无生的绝路!
洞窟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深渊水汽的呜咽声和陈远那沉重缓慢、如同敲击在每个人心头的磨刀声。
“嚓…嚓…嚓…”
暗红的刀胚在冰冷的泉水和磨石的砥砺下,那线寒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冷冽。陈远的目光,如同他手中逐渐成型的刀锋,穿透了洞窟的黑暗,投向了深渊对岸那片未知的、被微弱火光照亮的死亡绝域。
火光跳跃,映照着地上秃鹫冰冷的尸体,映照着洞壁上飞溅的、尚未干涸的血迹,也映照着每个人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名为“赌命”的疯狂。
前路如渊。唯一的生路,悬挂在深渊之上,需要以血肉为索,以生命为钩,去搏那万分之一飘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