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迹,暗红粘稠,在冰冷的黑色岩石上蜿蜒出断续的轨迹,如同一条濒死的蛇,执着地指向崖顶那点橘黄的篝火。陈远走在最前,每一步都踏在碎石小径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血脚印。他手臂上那条用破布条粗暴勒紧的伤口,依旧在缓慢地向外渗血,染红了半截衣袖,但他挺直的脊背如同插在乱石中的标枪,没有丝毫晃动。那柄刃口崩缺、沾满泥污血痂的环首刀胚紧握在他手中,刀尖斜指地面,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历经劫难后、更加冰冷的寒芒。
孙四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硫磺粉尘和汗水的污垢,显得格外狼狈。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燧石,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被悲痛和愤怒灼烧后的、一种近乎偏执的凶狠,如同受伤后龇牙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我抱着囡囡,走在最后。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我怀里,冰冷而轻飘,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呼吸微弱均匀,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梦魇,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崖顶的篝火光芒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悸的暖意,驱散了深渊边缘刺骨的硫磺寒气。
终于,踏上了崖顶。
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相对平坦、由巨大黑色岩石构成的平台,如同巨兽的脊背。平台边缘,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正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驱散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将周围嶙峋的怪石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篝火旁,矗立着一根高耸的、被烟火熏得黢黑的粗大木柱,木柱顶端,一面残破的、褪色严重的布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布幡上,依稀可见一个用浓墨绘制的、扭曲狰狞的兽头图腾,兽口大张,獠牙毕露,透着一股原始的凶悍。
篝火旁,或站或坐着七八条身影。
他们穿着相对完整的、用兽皮和粗糙麻布缝制的衣物,腰间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豁口的砍刀、沉重的骨朵、磨尖的石矛,甚至有人背着和陈远类似的简陋弓箭。他们大多身形精悍,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的沟壑和一种长期处于戒备状态的警惕。篝火的光芒在他们脸上跳跃,映照出疲惫、冷漠以及一种审视猎物的锐利目光。
为首一人,盘膝坐在篝火正前方一块相对平整的黑色岩石上。
那是一个极其魁梧的汉子,如同用黑色岩石直接雕凿而成。乱糟糟的头发如同钢针般根根竖立,脸上横亘着几道深刻的疤痕,其中一道从左额斜劈而下,划过了他的左眼,留下一个空洞、狰狞的眼窝!仅存的右眼,在篝火映照下,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压迫感,正死死地盯住刚刚踏上平台的我们,尤其是走在最前、浑身浴血的陈远和他手中那柄染血的刀胚。
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压力,随着那独眼的注视,沉甸甸地压在我们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夜风的呜咽。
陈远停下了脚步,距离篝火大约五步。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任由那独眼汉子冰冷的目光如同刮刀般扫过自己身上的血迹、崩缺的刀锋和手臂上狰狞的伤口。他没有开口,只是缓缓抬起右手,将那柄染血的刀胚,刀尖朝下,重重地顿在脚下的黑色岩石上!
“铛!”
一声沉闷的金石交击声,在寂静的崖顶异常清晰地炸响!火星从刀胚崩缺的刃口和岩石的接触点迸溅而出!
这动作,无声,却带着一种千钧的力量!像是一种宣告,一种挑衅,更是一种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不容忽视的存在!
独眼汉子那只完好的右眼瞳孔,在刀顿岩石的瞬间,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他脸上的疤痕在火光下微微抽动,如同蜈蚣在爬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地从那块黑石上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如同拔地而起的铁塔,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陈远整个笼罩。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到陈远面前。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比陈远高了近一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只独眼如同冰锥,刺向陈远毫无波澜的脸。
“刀…不错。”独眼汉子终于开口,声音如同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摩擦,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他的目光从刀胚上移开,落在陈远手臂上被血浸透的布条上,又扫过他身后狼狈的孙四和我怀中昏迷的囡囡。“血…也流了不少。”他顿了顿,那只独眼转向深渊对面依旧隐约可见的、属于秃鹫匪帮的火光方向,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嘲讽的弧度,“黑狼军的狗崽子…追得挺紧?”
陈远迎着他的目光,眼神依旧冰冷如刀,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向身后那条我们刚刚攀爬上来、血迹斑斑的碎石小径,又指向深渊对岸那跳跃的火光,声音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路,我们趟过来了。人,杀过了。现在,要进峪。”
“进峪?”独眼汉子那只独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黑石峪…不是善堂。不是阿猫阿狗…流点血…就能进的。”他缓缓踱步,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木柴,随意地拨弄着火堆,火星四溅。“这地方…巴掌大…石头缝里刨食…水就那么多…粮就那么多…多一张嘴…就少一口活命的粮…”他猛地将燃烧的木柴插回火堆,转过身,那只独眼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再次死死盯住陈远,“想进来…得按峪里的规矩!”
“什么规矩?”我抱着囡囡上前一步,沉声问道。怀中的囡囡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扰动,无意识地蹙了蹙眉。
独眼汉子那只独眼转向我,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我怀中囡囡苍白的小脸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冰冷的审视。他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指向崖顶平台下方。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崖顶下方并非陡峭的悬崖,而是一片坡度相对平缓、一直延伸到远处黑暗中的巨大斜坡。斜坡上,散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黑色岩石,如同巨兽散落的鳞片。而在更远处,篝火光芒勉强能及的边缘,似乎能看到一些低矮的、依着巨大岩石搭建的简陋棚屋轮廓,影影绰绰。
“看见那些石头缝里的窝棚了吗?”独眼汉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漠然,“能住人的地方…都有人了…要么…是峪里的老人…要么…是能挥得动刀、拉得开弓、挖得动石头的汉子…”他的目光扫过陈远和我,带着评估的意味,最后落在孙四身上,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轻蔑。
“那…那孩子呢?”孙四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指向我怀中的囡囡,“还有…还有受伤的人…”
“孩子?”独眼汉子那只独眼转向囡囡,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丫头片子…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人…浪费粮食。”他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块石头,“至于受伤的…”他那只独眼扫过陈远手臂上依旧在渗血的伤口,“废了胳膊…还能不能拿刀?”
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弱者在这里没有生存的资格!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孙四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握着燧石的手青筋暴起。陈远依旧沉默,但握着刀胚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规矩…到底是什么?”我压下心中的寒意,再次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独眼汉子那只独眼重新锁定陈远,嘴角再次咧开那个难看的弧度:“黑石峪的规矩…简单…要么…拿东西换!粮食…铁器…盐巴…药材…值钱保命的硬货!”他顿了顿,那只独眼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钩住陈远,“要么…拿人换!”
拿人换?!
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心脏!
“看到山下那片空地了吗?”独眼汉子指向斜坡下方篝火光芒照不到的黑暗区域,那里似乎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人市’!三天一开!峪里缺劳力了…缺女人了…缺敢死探路的了…就去那里挑!”
人市!活生生的人,如同牲口般被挑选、买卖!
“你们…四个半人…”独眼汉子的目光扫过我们,在我怀里的囡囡身上停留片刻,“那丫头…算半口。”他伸出两根如同胡萝卜般粗壮的手指,“想进峪…避祸…活命…拿十个…青壮劳力来换!”
十个青壮劳力!这简直是天文数字!我们连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
“十个?!我们去哪里找十个青壮劳力?!”孙四失声叫道,声音充满了绝望。
“那是你们的事!”独眼汉子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要么…拿东西抵!要么…拿命填!”他那只独眼如同寒冰,再次扫过陈远染血的刀胚和手臂,“或者…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刀…弓…还有…”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怀中的囡囡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审视,“这丫头…细皮嫩肉…峪里…有些老光棍…或许…愿意出点粮食…”
“你——!”孙四目眦欲裂,握着燧石就要冲上去!
“退下!”陈远冰冷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压住了孙四的冲动。他上前一步,挡在孙四身前,身体如同一堵冰冷的墙,隔断了独眼汉子那令人作呕的目光。他抬起手中的刀胚,刀尖依旧斜指地面,但那股凝而不发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却让篝火旁的几个守卫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
“刀,在。”陈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弓,在。人,也在。”他那只完好的手臂抬起,指向深渊对岸黑狼军晃动的火光,又指向自己手臂上狰狞的伤口,最后指向身后那条血迹斑斑的来路,“路,是杀出来的。规矩…”他那只冰冷的眼睛,迎上独眼汉子锐利的独眼,一字一顿,“是活人定的。”
空气瞬间凝固!篝火噼啪的爆响都显得格外刺耳。独眼汉子那只独眼死死盯住陈远,脸上的疤痕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狰狞的活物。他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股如同山岳般的沉重压力骤然降临!篝火旁的守卫们纷纷站起,刀出鞘,弓上弦,冰冷的杀机瞬间锁定了陈远!
对峙!无声的较量在火光与黑暗的边缘展开!一边是初来乍到、伤痕累累却锋芒毕露的困兽,一边是盘踞此地、手握生杀的铁腕头狼!
“头儿!跟他们废什么话!拿下算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守卫忍不住低吼,手中的骨朵指向陈远。
“就是!一个残废!带着两个废物和一个赔钱丫头!还敢炸刺?”另一个守卫附和道,语气充满轻蔑。
陈远如同未闻,冰冷的眼神只锁定着独眼汉子。他握着刀胚的手稳如磐石,崩缺的刃口在火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独眼汉子那只独眼在陈远脸上逡巡了许久,仿佛要透过那张冷硬的脸,看穿他骨子里的东西。最终,他脸上那剧烈的抽搐缓缓平息下去。他缓缓抬起手,制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守卫。
“呵…”他发出一声低沉嘶哑的、意义不明的笑声,打破了死寂,“骨头…倒是够硬…”他那只独眼再次扫过陈远手中的刀胚,目光在那崩缺的刃口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手臂渗血的伤口上,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察觉的异样。
“黑石峪…敬重有本事…敢拼命的人…”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那股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却悄然散去了一些,“也容得下…带刺的刀…”他顿了顿,那只独眼转向我,指向我怀中的囡囡,“丫头…可以留下…算峪里…多养半张吃闲饭的嘴…”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孙四和我都愣住了。陈远眼神依旧冰冷,没有任何放松。
“但是…”独眼汉子话锋一转,那只独眼如同冰冷的秤砣,重新落在陈远身上,“规矩…就是规矩!你们三个…想进峪…想在这块石头缝里扎根…就得交‘投名状’!”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指向崖顶下方那片篝火光芒无法触及的、巨大斜坡的黑暗深处。
“看见那些黑石头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意味,“石头缝里…藏着东西…狼崽子…毒蛇…还有…吃人的‘石鬼’!它们…占了峪里最好的水源地…清泉坳!”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陈远,“三天!给你们三天!带上你们的刀…你们的弓…去清泉坳!把里面的东西…清干净!提着头回来!”
“清干净?”孙四的声音带着颤音,“我们…我们三个人?去清那些…”
“做不到?”独眼汉子那只独眼陡然射出寒光,“那就滚回‘鬼见愁’!或者…现在就跳下去!喂了‘毒龙喉’!”他的声音如同寒冰,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清泉坳!未知的猛兽毒虫!三天期限!这是投名状!更是死路!用我们的命,去换一块在这黑石峪石头缝里喘息的资格!
陈远沉默着。篝火在他冰冷的脸上跳跃,映照着他手臂上缓慢晕开的暗红血迹。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刀胚,崩缺的刃口指向斜坡下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刀…要开锋…”他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带着一种铁石般的决绝,“血…就是磨石。”
他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但这句话,已经表明了一切。
独眼汉子那只独眼深深地看着陈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片刻,他猛地一挥手:“疤脸!带他们去‘野狗窝’!给他们点水!一点吃的!别饿死了!三天后…要么提着‘石鬼’的头来见我…要么…就等着给他们收尸!”
那个脸上带疤的守卫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上前,眼神轻蔑地扫过我们:“跟我来!”
他转身,朝着斜坡下方一片靠近悬崖边缘、远离篝火温暖区域的阴影地带走去。那里散落着几块巨大的黑色岩石,岩石之间的缝隙里,胡乱地用枯枝、破皮子搭着几个勉强能容身的低矮窝棚,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尿臊气。这就是“野狗窝”,黑石峪最底层流民的栖身之所。
我们沉默地跟在疤脸身后。脚下的黑色岩石冰冷坚硬。篝火的温暖和食物的香气被抛在身后,深渊的寒风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经过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时,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根高耸的木柱顶端飘荡的兽头幡。狰狞的兽口在火光中扭曲,獠牙森森。而就在兽口下方,靠近木柱根部的地方,借着跳跃的火光,我赫然看到了一些模糊的、深深浅浅的刻痕!
那是一些…如同地图般的简陋线条!勾勒出山峦、河流、峡谷的轮廓!其中一个点,被反复加深刻画,旁边似乎还刻着一个极其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古老文字!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标记…这个位置…像极了陈远那张简陋兽皮地图上标注的…石炭矿脉的位置?!
难道…黑石峪的人…早就知道矿脉的存在?!
惊疑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住心脏。我下意识地看向陈远。他正低头看着手中那柄染血的刀胚,崩缺的刃口在篝火的余光下,闪烁着一种冰冷而嗜血的微光。他的目光,似乎也极其短暂地、不着痕迹地扫过木柱上的刻痕,随即又垂下,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
“磨蹭什么!快点!”疤脸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
我们被驱赶着,走向那片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野狗窝”。身后,篝火的光芒逐渐暗淡,独眼汉子魁梧的身影如同黑色的山岩,矗立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那只冰冷的独眼,如同悬挂在夜空中的寒星,无声地注视着我们的背影,也注视着斜坡下方那片被称为“清泉坳”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刀锋未开,前路已锁。在这名为“黑石峪”的囚笼边缘,生存的代价,需要用更滚烫的血来支付。而地底的秘密,如同木柱上模糊的刻痕,在血与火的映照下,悄然显露出一丝狰狞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