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深夜十一点的国金中心后巷,巨大玻璃幕墙流泄下的冷白灯光,如同舞台追光灯般将黑丝绒高跟鞋下灰扑扑的水泥台阶切割得泾渭分明。

我拢了拢身上那件薄款的复古波点真丝衬衣外套,指尖捏着包包的提手,细高跟轻巧地避开地面一滩滩辨不出本色的泔水渍,拐进了灯光昏暗、人声鼎沸的虬江路深处。

空气瞬间被塞满。灼热的炭火气混合着孜然、辣椒粉被烘烤后的焦香,油炸食物滋啦作响的爆裂声,浓烈的大蒜和廉价啤酒的味道,还有几十张嘴同时咀嚼、笑骂、划拳的热浪,像一层厚实油腻的毛毯,猛地捂住了鼻腔。

我甚至感觉额角精心卷过的刘海都瞬间被这股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浑浊气息打湿、耷拉下来。

脚步在一个支着红色折叠棚的路边摊前停下。墨绿色的塑料桌椅歪歪扭扭地挤在油污遍布的人行道上,油腻腻的折叠桌面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辣椒籽和汤水痕迹。

头顶一盏挂着的灯泡功率十足,昏黄的光线下蚊虫嗡嗡飞舞。我扫了眼唯一空着的角落小桌——两张泛着油光的矮小塑料凳紧紧挨着,看起来像被无数油手盘过包了浆。

身后,沉稳的脚步声停住。陆聿琛就站在那里,锃亮的手工定制牛津鞋踩在一块边缘渗出可疑暗色液体的塑料布上。

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笔挺挺裹着他精壮紧实的身躯,在烧烤摊缭绕的烟雾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分外瞩目,像个误入贫民窟的贵族私兵。

他的视线在桌上凝固的油花、旁边堆叠的空啤酒瓶、以及隔壁桌一个喝得上头正拿着啃了一半的羊骨头吆喝的胖大叔身上缓慢掠过。

那对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的灰色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只微微眯了一下,像在评估一份高风险的尽调报告。

“老板!这边!”我无视周围几道或好奇、或惊艳、甚至带着点猥琐打量的目光,径直拉开一张塑料凳坐下,包包随意往油腻腻的地上一放,真丝裙摆拂过粘腻的地面也不在意。

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快,冲那个围着脏围裙、脖挂汗巾的胖老板扬了扬下巴,“两份大馄饨,汤要宽!烤串老样子——鸡脆骨二十串、掌中宝十串、鸡胗十串、秋刀鱼两条!冰啤酒两瓶先来!”点菜流利得像背熟了菜单。

陆聿琛没说话,目光在我坦然自若、甚至带着点“喧宾夺主”的侧脸上停顿了两秒,随即从容地拉开了我旁边那张更加歪斜油腻的小凳子。

他没有像常人那样将昂贵的西装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只是极其优雅地解开了袖口那两枚铂金袖扣,将价值不菲的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起至小臂中段,露出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前臂,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坐下。

昂贵的西装裤料紧裹着他结实的大腿线条,屈起的长腿在这个低矮的小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他的坐姿依旧带着长期训练出的、骨子里的精英克制感,挺直的腰背与周遭弯腰驼背撸串的食客形成了戏剧性的反差。

他伸手从桌上劣质的塑料抽纸盒里扯出两张散发着刺鼻香味的粗糙纸巾,极其缓慢地、仔仔细细地将眼前方寸小桌面那滩黏腻的、混着辣椒皮和汤渍的油污擦拭干净。

动作不疾不徐,指节分明的手背上青色血管在昏黄灯光下微微突起。

昏黄的灯泡在油烟缭绕中悬荡,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交织的雕塑。

陆聿琛将那两张浸透了廉价洗手液香气的粗糙纸巾对折再对折,直到折成一块干净利落的、方方正正的厚方块,这才精准地按在方才我泼出辣油的桌面那一小点潮湿的位置,指尖施压,缓慢而有力地擦拭。

指尖的动作带着一种莫名的专注和掌控感,仿佛他此刻擦拭的不是路边摊塑料桌上五块钱一打的餐巾纸,而是在处理一块顶级博物馆玻璃展柜上的百年指纹。

那方形的纸巾块在他的力道下迅速吸附了油污,变得污浊不堪。

“在国外念金融硕士那几年,”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在陈述一份早已归档的备忘录,目光却没离开指尖那块染污的纸团,“最想念的,除了家里保姆煨的汤……”他顿了顿,深灰色眼瞳在油烟里亮得像淬了冷光的黑钻,终于抬起扫向我的脸,“就是唐人街地下室那家$1.5一碗的野馄饨。”

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提了提,带着一种冰冷的自嘲,“三颗冻虾仁,两片薄得透光的紫菜,撒点白胡椒——热气冲进鼻腔的那个瞬间,”

他手指松开,那团被揉皱的污纸被精准地投入脚边的敞口塑料垃圾桶,发出轻微的噗响,“比在投行拿到第一笔六位数bonus更像活着的证据。”

我的指尖还沾着刚才撸串蹭上的香料粉和油渍,指尖捻着的烤鸡脆骨停在半空,金黄的脆皮上裹着亮晶晶的油和孜然辣椒末。

他的声音像钩子,精准地勾出了我对“他乡”的想象碎片。原来神坛上的资本猎手,也曾囿于唐人街的地下室、咀嚼着1.5刀的便宜馄饨。

心尖像是被蜜蜂极其短暂地蜇了一下,留下一点酸胀的麻痒。空气里漂浮的孜然味似乎带上了太平洋彼岸地铁站里的潮湿铁锈气。

胖老板哐当一声将两大碗热气腾腾、汤水宽宽的馄饨墩在我们面前。粗瓷大碗边缘豁了个小口,清亮的汤面上浮着油花、葱花、虾皮和细碎的紫菜,晶莹的薄皮馄饨沉沉浮浮。碗边的污渍清晰可见。

两瓶贴着简陋标签的冰镇啤酒也随后“咚”一声落下,廉价玻璃瓶外壁瞬间爬满了冷凝水珠。

“喏,”我没看他,指尖随意地抓起一瓶啤酒,细白的手指卡在冰凉的玻璃瓶颈和锈迹斑斑的铁皮瓶盖之间。手腕发力,猛地一撬!

“啵——!”

一声极其干脆的爆响!被过度摇晃的啤酒泡沫如同失控的雪崩,夹杂着冰凉的淡金色酒液猛地汹涌喷溅而出!白色的泡沫浪潮劈头盖脸砸向我旁边的陆聿琛!

“哎呀!”我轻呼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大部分泡沫和酒液被他一侧宽厚的肩臂承担。几滴冰凉夹杂着白色泡沫的液体如同流弹,精准无比地射向他摊放在油亮桌面上的左手腕——溅落在那块腕表的深灰色复合材质表盘上!

透明的表蒙瞬间被酒液和泡沫覆盖,昂贵的灰色表盘上,荧光涂层的指针和时标在啤酒浸染下模糊变形。

陆聿琛的身体在冰酒液激溅过来的瞬间极其细微地紧绷了一下,像是顶级猎食者被突袭时的本能戒备。但他没有动。那几滴酒液砸在名贵腕表上的细微声响,像小石子投入寒潭。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那块正在被酒液和泡沫缓慢吞噬的、价值数十万美元的精密仪器上。

深灰色眼瞳里没有心疼或者暴怒,只浮起一层几乎难以察觉的、奇异的光泽,像寒冰深处被投入火种的反光。

下一秒,他的右手动了起来。

不是去擦拭腕表,而是慢条斯理地伸向桌面那盒同样粗糙的餐巾纸。抽出两张。依旧是不急不躁地对折,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实验室处理高纯度晶体。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捏着那方折好的纸巾,手腕翻转。

但纸巾的目标,却不是他自己被啤酒玷污的表盘或手臂。

带着薄茧、骨节略粗却异常干净的手指,稳稳地悬停在我微微张开的唇瓣右下方一点的位置——那里,一小抹亮晶晶、混杂着孜然粉末的、艳丽的红油渍,如同小小的邪恶印章,烙在我唇角湿润的皮肤上。

刚才啃咬烤鸡脆骨留下的痕迹。

昏黄的灯泡在我头顶摇晃,灯泡边缘因电压不稳而轻微闪烁,在他深灰色眼底投下跳跃的光斑。

他维持着那个近在咫尺、食指和拇指夹着粗糙纸巾方块的姿势。指尖凝着水汽的寒意、劣质纸浆的香气、以及他靠近时身上那股独特的、混杂了顶级须后水、雪茄尾调和汗水蒸腾过的雄性体味,混合成一股霸道的气息,无声地笼罩了我口鼻周围的空气。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散发的温热辐射。那股无形的压力感让唇角的肌肤微微发麻。

时间仿佛在油烟里凝固了一瞬。空气里漂浮着炸串的焦脆香气和啤酒花的微酸。

陆聿琛的拇指最终极其缓慢地落下,指腹带着一种与其说擦拭、不如说是碾压的力道,极其精准地、强势地盖住了我唇角那点碍眼的红油。

粗糙的纸巾摩擦着唇边娇嫩的皮肤,力道不轻,混合着纸张本身的粗粝感,如同砂纸在打磨一颗珍珠的表皮。那触感异常清晰,带着不容拒绝的掌控欲。

“喏,”他的声线低得如同深渊涌流,裹挟着同样低沉而温热的气息,擦着我的耳廓边缘掠过,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每个字节都沉缓而清晰,像是在完成一笔跨国并购案终审确认,“弄脏了。”

劣质纸巾粗砺的纤维刮过唇角时,陆聿琛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点油痕在粗糙纸面下如同被加热的砝码,指尖的摩擦带起细微的颗粒感,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瓷器釉面上的浮尘。

目光顺着她因措手不及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向下,落在那双沾着烤串油亮光泽、微微张开的唇瓣上——像被冰啤酒浸润后更显饱满的樱桃,唇纹里还嵌着极细小的辣椒皮碎屑。劣质餐巾纸的碎末沾了一点在她唇缝边缘,雪上加霜。

深灰色眼底瞬间翻涌起浓稠的、被强行压制的岩浆。喉头如同被滚石碾过般干涩。

他指尖猛地施力,将那点碍眼的红油和纸屑狠狠抹除!动作快得像清除交易终端里的错误指令。

指腹残留着纸巾粗粝的触感和她唇角皮肤那不可思议的柔软弹性,反差强烈得让他臂骨深处传来细微的麻痒。

他收回手,将那团染了红油变得污秽的纸巾随意丢在桌面,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乱和粗暴。指尖残留的触感和视觉画面在脑中灼烧。

他端起桌上那个豁口的粗瓷碗,骨节分明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借由瓷碗的温热压下指尖残留的奇异感受。浓白滚烫的馄饨汤入口,烫得舌根发麻,却像沙漠中引燃胃壁的劣质燃料,反而激起更深的焦渴。

烧烤摊的油烟辣得眼眶微热。他放下碗,目光投向虬江路黑黢黢的巷子深处,声音被灼烫的汤水浸润后显得低沉沙哑:“沪上大小姐,”他侧过头,深灰色眼瞳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盯着我还在无意识轻抿的唇角,“也会流连这种地方?” 话音里裹着滚烫的馄饨汤气,喷在唇侧细小的汗毛上,拂起一片难耐的痒。

我正捏着粗糙的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晶莹饱满的大馄饨边缘掀开那层薄如蝉翼的面皮,筷子尖蘸了蘸混合着辣油、醋和香菜末的汤水,刚戳到里面藏着的硕大虾仁。

他低沉灼热的质问带着汤汁白气拂过耳廓,那痒意像细针直插脊椎神经,惊得指尖猛然一抖!

“哧溜——!”

饱满脆弹的鲜虾仁带着热腾腾的汁水和一片薄薄的馄饨皮,从被筷子尖戳破的小口子呲溜一下挣脱!直接飞蹦出来!眼看着就要落在油腻腻的桌面,成为隔壁那只虎视眈眈流浪狗的加餐!

说时迟那时快!

陆聿琛的左手快如闪电!

他的动作精准流畅,那只骨节分明、刚用湿巾擦过油渍却依旧残留一点热力的大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虚影

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那粒裹着清亮汤汁、虾仁粉嫩饱满的“逃犯”,此刻正稳稳地躺在他摊开的手心正中。汤汁顺着他掌心的纹路缓缓蜿蜒流淌,濡湿了掌缘清晰的线条,再狼狈地滴落到那碗乳白色的馄饨汤里,噗通轻响。

掌心温热的皮肤贴裹着微凉的虾仁肉,那弹性十足的触感和汤水的粘腻混合出一种奇异的滑腻。陆聿琛的视线没有看手心,反而沉沉地、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深邃热意和掌控后的得意,直勾勾地穿破烧烤摊缭绕的烟火雾气,如同精钢矛尖穿透纸盾——

精准无比地钉在我微微张开、还残留着一点惊讶微表情的脸上。

周围人声鼎沸,划拳笑闹,劣质音响播放着口水歌的背景音浪如同模糊的潮汐。

唯独我们这张小小的、油腻腻的桌子周围,空气被抽走了所有杂音。只有他掌心跳动的水珠、虾仁被紧捏的反光和那双深灰色、燃烧着无声暗焰的眼眸在构建一个只属于两人的磁场。

鲜嫩的虾肉在他温热的掌纹里变形,细碎的皮屑和滚烫的汤汁被挤溢出来,顺着指缝滴落。

“还吃么?” 陆聿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砂石打磨过,带着被滚烫汤汁浸润过又被强行压制的沙哑颗粒感,每一个字都像热油滴在神经上,嗤嗤作响。

他摊开手心,送到我的唇边。掌心的纹路被汤汁染得晶亮,虾仁那粉白断裂的横截面直抵我微微颤抖的唇瓣边缘。灼热粘稠的暧昧随着这动作无声蒸腾,比他掌心的温度还要滚烫百倍。

滚烫粘稠的虾肉残骸抵在唇缘的瞬间,曲曼姿的呼吸凝滞了一瞬。劣质烤烟的辛辣味、混合着汗味和烤串油脂焦糊的浑浊空气中,唯独他指端飘来的鲜甜气息和他身上那股雪松尾调的热力清晰可辨,如同投入浑浊水潭的一滴淬毒蜂蜜。

她极慢地掀起眼睫,撞进那片深灰色的火焰漩涡。那里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被压到极致、此刻终于冲破冰盖的赤裸裸的侵略暗涌,像是华尔街开市前最后三十秒的绝对寂静。唇瓣被碾碎的虾肉冰冷的汁液沾湿,那凉意瞬间点燃了皮肤下的血液。后背紧贴着劣质塑料椅背的缝隙汗涔涔地发痒。

她忽地弯起了眼尾,那弧度像淬毒的钩镰刀尖上闪着冷光。

细白的牙齿缓缓咬了下去——

不是虾肉。

而是锋利地咬在了陆聿琛沾染虾汁和油渍的手掌上!

咯。

极其细微却清脆的碰击声,在周遭的喧嚣里如同金针落地。牙齿的硬度和皮肤下骨节的硬度瞬间交锋。带着一种轻佻的、不容错辨的挑衅意味。随即,舌尖极快地从齿缝间钻出,沿着他微凸的指骨侧面,像毒蛇吐信般,飞快、用力地舔舐过那道小小的油渍水痕!

滚烫、湿润、滑腻的触感如同小型电流。

陆聿琛的瞳孔在暗巷灯火中猛地缩成针尖!喉结如同被勒紧般向上剧烈一顶!圈在她椅背后的那只手瞬间攥紧,指关节噼啪暴响!

下一秒,那捏着虾肉残渣的手骤然变向!五指猛地收拢!将那团湿漉漉的残骸连同她挑衅的齿印和濡湿一并狠狠攥进掌心!汤汁从指缝里溢出来!

动作凶悍得如同扼杀猎物脖颈!

“牙尖嘴利。” 他的声音从被烫过的喉管深处磨出来,喑哑得吓人,却带着一种被彻底点燃、反守为攻的凶狠笑意。滚烫的掌心包覆住她的手,强行掰开她捏着廉价筷子的指尖!

力量悬殊太大。筷子和那半颗虾肉一同脱落,哐当掉在油腻的桌面上。

陆聿琛那只汗湿的、带着油渍汤汁和惊人热度的大手,彻底反客为主,强硬地挤入她的指缝间!

十指紧扣!

牢牢地、不容分说地,将她整只纤细微凉的手,死死攥在掌心!像野兽锁死到口的猎物脖颈!

皮肤、汗水、残存的汤汁、烧烤油星……所有感官元素在紧缚中疯狂传递、燃烧!她的指尖被他强势挤开,紧紧嵌在他的指根,如同血肉与钢铁的焊接!

陆聿琛猛地俯身靠近!带着迫人的阴影和浓烈的雄性气息,深灰色的眼珠如同淬火的子弹钉入她的瞳孔深处,声音压得极低,裹挟着风暴将至的灼热鼻息喷在她被灯光映得如同新剥荔枝的耳垂:

“馄饨汤太烫,”滚烫的吐息卷着虾肉的腥甜气味窜进耳蜗,“手借你降降温——不收利息。”

他攥紧的五指猛地加力,仿佛要嵌入她的骨节里。滚烫的皮肤和微凉的指骨在掌心激烈摩擦。虬江路的烟火气在紧锁的指缝间无声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