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金莲花”旅社那扇布满了污渍的窗户,在布满了灰尘的空气中,投射出一条条清晰的光路。
林默,已经醒了。
或者说,他根本,就一夜未眠。
他盘腿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板床上,整个人,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一动不动。但他的大脑,却如同那台位于他北京家中的、最顶级的超级计算机,进行了一整夜的、高强度的运转。
他将昨天,从抵达吉隆坡开始,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中,反复地,回放了上百遍。
从机场那道若有若无的窥视感,到酒店大堂里,那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观察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冰冷的、无可辩驳的事实——他,已经被盯上了。
而且,对方,是一个组织严密、训练有素、资源充足的专业团队。
林默并不害怕。
事实上,当他彻底确认了这一点后,他心中那份因为未知而产生的、些许的焦虑,反而,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猎手的、冰冷的、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的兴奋。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在黑暗中,与另一个同样强大的、不知名的对手,进行无声博弈的感觉。这远比在荒野中,对抗那些只凭本能行事的野兽,要来得有趣得多。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须,主动出击。
他必须,将水搅浑。
他要像一条狡猾的狐狸,在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找到那唯一的、可以逃脱,甚至反戈一击的缝隙。
他站起身,开始为今天的“城市狩猎”,准备行装。
他脱下了那身属于“陈宇博士”的、温和的休闲装。他从那个巨大的、被他暂时存放在这家廉价旅社的徒步包的夹层里,拿出了一套,他为自己准备的、用于在东南亚城市里进行隐秘行动的“皮肤”。
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印着本地某个不知名摇滚乐队LOGO的黑色T恤。一条卡其色的、有着好几个巨大口袋的战术工装短裤。一双看起来毫不起眼,但鞋底由防滑耐磨的Vibram橡胶制成的、适合长时间行走的旧凉鞋。
当他换上这身衣服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说,之前的“陈宇博士”,像是一杯温润的、加了奶的英式红茶;那么此刻的林默,则像是一杯浓烈的、不加任何修饰的、提纯了的黑咖啡,充满了危险而又令人着迷的苦涩味道。
他准备了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最普通的黑色双肩包。
包里,他只放了最关键的几样东西:一瓶1.5升的矿泉水;一个装着几百林吉特现金和一张不记名交通卡的钱包;一部他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全新的、只装了一张本地预付电话卡的“火种手机”;一套备用的、与身上风格完全不同的换洗衣物(一件亮蓝色的速干Polo衫);一顶黑色的、没有任何LOGO的棒球帽;一副最普通的、可以在任何一个路边摊买到的廉价太阳镜。
这些,就是他今天,在这座拥有数百万人口的、陌生的“城市丛林”里,进行战斗和伪装的、全部武器。
他走出房间,将那把油腻的钥匙,还给了前台那个还在打瞌睡的胖大叔。然后,他像一个真正的背包客一样,走进了茨厂街那片在清晨的阳光中,逐渐苏醒过来的、嘈杂的人潮里。
他没有立刻,去往他计划中的“战场”。
他先是,像一个无头苍蝇般,在周围的小巷里,漫无目的地,穿行了近半个小时。他在一个卖早点的路边摊,吃了一份淋满了咖喱汁的印度飞饼(Roti Canai);又在一个卖盗版DVD的店铺前,饶有兴致地,翻看了半天。
他所有的行为,都显得那么的随意,那么的,符合一个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的游客的身份。
但实际上,他正在用这种方式,来确认,对方的跟踪,是否已经到位。
果然,在他走进一家兑换货币的小店时,他利用柜台上那面小小的、用以观察顾客的凸面镜,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昨天出现在酒店大堂里的、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子。
她换上了一身同样是游客装扮的运动服,戴着一顶太阳帽,正假装在对面的一个手工艺品摊位上,挑选着商品。但她的视线,却总会有意无意地,透过人群的缝隙,锁定在林默所在的这家小店门口。
林默的心中,一片雪亮。
鱼儿,已经跟上来了。
那么,游戏,正式开始。
林默走出小店,没有丝毫的停留,直接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去柏威年广场(Pavilion KL)。”他对司机说。
出租车,汇入了吉隆坡那如同血脉般、奔流不息的车流之中。林默靠在后座上,看似在闭目养神,但他的耳朵,却在精确地,计算着身后那辆,同样是刚刚从路边启动的、黑色的丰田凯美瑞,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和时间差。
半个小时后,车辆,抵达了柏威年广场。
林默下车,抬头,看了一眼这栋由玻璃和钢材构成的、充满了现代感的、巨大的商业综合体,然后,便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进了那片由奢侈品、美食和冷气构成的、光怪陆离的“人造丛林”。
他知道,他的对手,也已经进来了。
他没有急着,去采取任何甩脱的行动。他需要,先测试一下对手的专业水平和团队协作能力。
他像一个真正的游客那样,开始在商场里闲逛。他走进一楼那家金碧辉煌的劳力士专卖店,装模作样地,让店员,拿出了一块价格不菲的“迪通拿”腕表,仔细地试戴和询问。
他利用手腕上那块腕表光亮的表盘的反射,清晰地,看到了那个金发女子,正挽着一个同样是白人男子的手臂,像一对情侣一样,在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门口,看着菜单。
他走出表店,又乘扶手电梯,直接上到了五楼的男装区。他走进一家店铺,拿起几件衣服,走进了试衣间。
这一次,他利用试衣间镜子的多重反射,再次,捕捉到了一个新的目标。一个身材精干、穿着Polo衫的亚裔男子,正假装在店铺门口,打着电话。但他的位置,却正好,能将整个店铺和试衣间的出入口,都尽收眼底。
林默的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
这是一个,至少由三到四人组成的、分工明确的专业团队。他们之间,通过无线电进行联络,采用“交叉掩护、接力跟踪”的、最标准的特工式战术。
很专业,也很……无趣。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走出试衣间,将衣服还给店员,摇了摇头,表示不满意。然后,他转身,走向了另一边的扶手电梯。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下楼,而是乘电梯,继续,向上。
在六楼的餐饮区,他看到,那名亚裔男子,果然也跟了上来。他正假装在看一家餐厅的菜单,但目光的焦点,显然,还锁定在林默身上。
林默走进了一家麦当劳,点了一杯可乐,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看似在喝可乐、玩手机,但实际上,他已经将整个六楼的平面图,以及所有的出口、楼梯、卫生间的位置,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十分钟后,他喝完可乐,起身,走向了位于楼层另一端的卫生间。
那名亚裔男子,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菜单,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林默走进卫生间。他没有进入隔间,而是直接走到了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他通过镜子,看到那名男子,也跟了进来,并走进了他旁边的一个隔间。
时机,到了。
林默关掉水龙头,在烘干机上吹干手,然后,他没有从进来的那个门走出去,而是转身,走向了位于卫生间最内侧的、一个标着“员工通道”(Staff Only)的小门。
他轻轻一推,门,竟然没有锁。
他毫不犹豫地闪身而入,并顺手,将门,轻轻带上。
门后,是一条狭窄、昏暗、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后勤通道。他沿着通道,快步奔跑起来。通道的尽头,是一部货运电梯和安全楼梯。
他没有选择电梯,因为电梯里,有监控。他拉开安全楼梯的门,飞速地,向下跑去。
他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远超常人的体力,在这一刻,彻底地,爆发了出来。他一口气,从六楼,跑到了二楼,中间,没有丝毫的停歇。
然后,他推开二楼的安全门,再次,回到了商场的内部。
他出来的位置,是女装区。四周,都是琳琅满目的服饰和导购小姐热情的招呼声。
他没有丝毫停留,快步穿过整个楼层,从另一端的、连接着城市高架人行天桥的出口,走出了柏威年广场。
他成功地,将那名亚裔男子,以及他背后的整个团队,都暂时地,甩在了身后。
他走在有顶棚遮盖的人行天桥上,下面,是川流不息的车流。他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对方是一个团队,甩掉一个“内线”,不代表就安全了。他们的外围支援,肯定已经收到了“目标丢失”的信号,并开始在商场的所有出口,布下新的包围网。
他看了一眼天桥的指示牌,前面是城中城-武吉免登空桥系统(KLCC-Bukit Bintang Walkway),再往前,就是吉隆坡单轨火车站(KL Monorail)。
他快步走上单轨火车站的站台。一辆列车,正好,缓缓驶入。
他没有立刻上车。他站在黄线外,看似在等候,实则,在飞快地扫描着整个站台。他看到,有两个形迹可疑的人,一个在看报纸,一个在打电话,正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向他这个位置,不紧不慢地,“合围”过来。
对方的反应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叮咚,叮咚。”
车门打开,乘客们开始上上下下。
林默等到大部分乘客都已经上车,车门即将关闭、警示音已经响起的那最后一秒。
他动了。
他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一个箭步,在车门关闭的瞬间,闪身冲进了车厢。
那两名企图合围他的男子,显然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想要冲上车,但已经来不及了。厚重的车门,在他们面前,无情地关上了。
林默隔着车窗,看着那两张因为错失目标而显得有些懊恼和愤怒的脸,心中一片平静。
第二回合,他又赢了。
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对方,肯定会立刻,通知下一站的同伴,进行拦截。
列车缓缓开动。林默没有找座位,而是站在车门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色。他在脑中,飞速地,计算着时间、距离,和下一站的站台布局。
下一站,是燕美站(Imbi)。
在列车即将进站,开始减速的时候,林默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走到了车厢的另一侧门边。
当列车停稳,他这一侧的车门打开时,他没有下车。他等了三秒钟,等到另一侧的车门,也缓缓打开。
然后,他像一阵风一样,从这一侧的车厢,直接穿了过去,从另一侧的车门,跳了下去!
他的行动,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站台上那些准备在这一侧上车的乘客,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就已经穿过了车厢,消失在了对面的站台上。
而那些被派来,准备在这一侧车门,堵截他的敌人,也同样,扑了个空。
林默跳到对面的站台上,那里,是返回武吉免登方向的列车。他看也不看身后的混乱,直接跳上了那辆刚刚到站的、反方向的列车。
这一次,他彻底地,从对方那看似天衣无缝的包围网中,跳了出去。
他乘着反方向的列车,坐了两站,在拉惹朱兰站(Raja Chulan)下车。然后,他没有再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直接,钻进了路边那些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的小巷里。
这里,是吉隆坡的另一面。没有了商业区的光鲜亮丽,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嘈杂与混乱。沿街的食肆(Mamak),散发着浓郁的咖喱和拉茶的香味。墙壁上,满是五颜六色的涂鸦。穿着纱笼的本地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
这里,才是“城市丛林”,最真实的写照。
林默在这些小巷里,穿行了近半个小时。他走进一家二手的服装店,用极低的价格,买了一件亮蓝色的Polo衫和一顶印着“I Love KL”的棒球帽。他在一个充满了异味的公共厕所里,迅速地,换上了新的行头,并将原来的衣服,扔进了垃圾桶。
当他再次走上大街时,他的整个人的气质,已经焕然一新。从一个略带几分叛逆的背包客,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甚至有些俗气的观光客。
他确信,自己已经彻底“干净”了。
现在,猎人与猎物的身份,是时候,该彻底地,颠倒过来了。
他没有离开这片区域,而是找了一家位于街角二楼的、视野开阔的旧式咖啡店(Kopitiam)。他点了一杯冰咖啡(Kopi Ais),找了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
从这里,他可以俯瞰到楼下那个繁忙的十字路口。他知道,那个被他甩掉的专业团队,在丢失目标后,一定会扩大搜索范围。而这个十字路口,是这片区域的一个关键节点。他们的人,很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狙击手,潜伏在自己的阵地上,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冰咖啡,已经喝了一半。楼下的十字路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终于,他的目标,出现了。
是那个金发女人。她显然,已经换下了在酒店时的那身休闲装,穿上了一套更便于行动的运动服,耳朵里,塞着无线的通讯耳机。她的表情,显得有些焦急,正一边走,一边对着空气,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和她的团队,进行联络。
不久,那个被林默在商场里甩掉的亚裔男子,也出现在了街角。他跟金发女人碰了头,两人交谈了几句,神情,都颇为严肃。
林默拿起手机,装作在自拍,悄悄地,将镜头拉近,拍下了这两个人的清晰面孔。
他看着这两个人。他们的行动模式、装备、以及团队协作的方式,都带着一股浓烈的、官方或准官方机构的色彩。他们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像一架高效的机器。林默猜测,他们很可能,就是代表“阿特拉斯集团”的那支队伍。
就在他准备收起手机,继续观察时,他心中那根名为“危险”的弦,再一次,被猛地拨动了。
这一次的预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强烈,更加冰冷。
那是一种,如同被远古的、史前的巨兽,在黑暗中,盯上的、让人从灵魂深处,都感到战栗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从那两个正在焦急地搜索着他的“专业人士”身上移开,开始扫描整个街景。他像一头警觉的羚羊,检视着视野里的每一个阴影,每一个角落。
然后,他看到了。
在街对面的那栋、充满了殖民时期风格的骑楼的二楼,一扇半开的、斑驳的百叶窗的缝隙里。
那里,有一个人影。
由于距离和光线的关系,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他能感觉到,那个人,正拿着一个望远镜,或者是一个带长焦镜头的相机。
而那个镜头,对准的,不是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自己的“螳螂”团队。
而是对准了……自己所在的、这家二楼的咖啡店!
不,不对!
林默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
那个镜头,对准的,不是这家咖啡店。
而是,对准了,正坐在窗边的、正在观察着别人的——自己!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他的大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是那只自以为是的“蝉”。
伊芙琳的团队,是那只一心想要捕捉他的“螳螂”。
而这个隐藏在更深处的、他完全不知道来路的第三方,则是那只,从一开始,就潜伏在最后的、真正的“黄雀”!
这个“黄雀”,比“螳螂”,要可怕得多。他们更懂得隐藏,更有耐心,也更致命。他们甚至,没有去追逐自己,而是,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预判了自己所有的反追踪路线,直接,等在了自己最有可能出现的“观察点”!
林默感觉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迅速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墙壁的阴影里,缩了缩。他不敢再进行任何的观察。他知道,像那样的顶级潜伏者,对任何窥探的目光,都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他扔下几枚硬币在桌上,悄无声息地起身,从咖啡店的后门,溜了出去。
他再次,钻进了那些如同蛛网般密集的小巷。这一次,他的心情,与之前,截然不同。如果说之前,他还抱着一丝“游戏”的心态,想要跟对手斗一斗智勇。那么现在,他的心中,只剩下冰冷的、凝重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的危机感。
他终于明白,自己一脚踏进来的,究竟是一个怎样凶险的、地狱般的漩-涡。
这,不再是一次他可以掌控的、单纯的寻宝之旅。
这是一个,由至少三方,甚至更多方势力共同构成的、复杂的、充满了欺骗与杀机的,危险的棋局。
他不知道那个“黄雀”是谁,是“卡德摩с之裔”?还是那位“观察者”所代表的“秩序守护者”?又或者是,某个他完全不知道的、更可怕的存在?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在刀刃上。
任何一丝的疏忽,都将是,万劫不复。
这是一场,从他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已经注定,无法回头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