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据点中央广场,曾经是旧仓库卸货区平整出来的空地,此刻却像一口即将沸腾的大锅。夕阳的余晖被高耸围墙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无力地洒在攒动的人头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一张张焦虑、恐惧、愤怒的脸映照得更加扭曲。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腐烂垃圾的气息,还有一种更加浓烈的、名为“恐慌”的粘稠物质。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苍蝇在盘旋,压得人喘不过气。人群被无形的力量分割成几块。

最靠近临时搭建的木箱讲台的,是雷刚和他的核心拥趸。老刀、小武,还有十几个眼神凶狠、肌肉虬结的战士,他们像一堵人墙,簇拥着雷刚。这些人大多在昨天的“试验”中亲眼目睹了失控的恐怖,此刻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戾气和对“异类”的憎恨。他们沉默着,但紧绷的身体和紧握的武器,散发着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稍远一些,是据点里数量最多的普通幸存者。男人、女人、老人、半大的孩子。他们脸上交织着茫然、疲惫和深深的恐惧。昨天的警报、远处的战斗轰鸣、还有那些在据点里飞速传播的、关于“失控怪物”和“被诅咒伤口”的恐怖细节,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们的心。老王被吓疯后呆滞流涎的模样,老张手臂上那缓慢蔓延的灰败和青黑色纹路……这些画面成了他们午夜梦魇的素材。他们不安地交头接耳,眼神躲闪,像一群受惊的羊羔。

在广场最外围的阴影里,稀稀拉拉地站着另外一小撮人。有据点里仅存的两位医生(除了沈清),有负责维护发电机和净水设备的技术员,还有几个平时沉默寡言、负责陷阱维护的“边缘人”。他们的脸上没有狂热,只有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他们中有人见过“殇蚀-陈岩”在尸群中如同战神般的身影,也看到了失控的代价。理智告诉他们那力量可能是据点存续的关键,但恐惧和雷刚的煽动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让他们不敢发声。沈清没有出现在这里,她被周涛以“分析感染样本”为由暂时留在了医疗区,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压抑的气氛在雷刚魁梧的身影踏上木箱讲台的瞬间,达到了顶点。所有的议论声如同被利刃切断,死寂笼罩了广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远处风穿过铁丝网的呜咽。

雷刚没有拿扩音器。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铁塔。脸上那道在战斗中留下的疤痕在暮色中如同蜈蚣般狰狞。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脸,最后,如同实质般钉在广场边缘禁闭室的方向——尽管那里只有一堵冰冷的高墙。

“都看见了吧?!”雷刚的声音如同炸雷,在死寂的广场上轰然炸开,带着一种混合着悲痛、愤怒和赤裸裸煽动的力量,“昨天!就在昨天!就在我们的家门口!发生了什么?!”

他猛地指向西侧围墙的方向,仿佛那场血腥的失控就在眼前重演。

“怪物!一个披着我们队长人皮的怪物!差点撕碎了我们自己人!老王!老实巴交养鸡的老王!差点被它一斧头劈成两半!老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老张只是被那怪物的斧头擦了一下!就一下!你们去看看!去看看他的胳膊!那伤口!那颜色!像什么?!”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恐惧的抽气声。老张手臂上那缓慢蔓延的灰败和青黑色纹路,是据点里最新的恐怖传说。

“像感染!像尸变!”雷刚替他们吼出了答案,声音嘶哑而充满力量,“可它比普通的感染更慢!更邪门!更他妈折磨人!为什么?!因为那不是普通的病毒!那是诅咒!是来自那个灾星身上的诅咒!沾上了,就甩不掉!就得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烂掉!变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他的话语如同毒液,精准地注入每个人心中最深的恐惧。人群开始骚动,不安的低语变成了愤怒的嗡嗡声。

“是谁?!”雷刚猛地转身,那只粗壮的手臂如同标枪,狠狠指向禁闭室的方向!他声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起:“是谁把队长变成了那种怪物?!是谁把这种邪门的诅咒带进了我们的家?!”

“林默!” “是那个戴手套的怪物!” 人群后方,几个雷刚事先安排好的人立刻嘶声附和,点燃了导火索。

“林默!滚出来!” “诅咒之源!” “烧死他!” 愤怒和恐惧如同野火般瞬间蔓延!一些情绪激动的幸存者,尤其是家里有伤员或孩子的,开始跟着嘶喊起来,挥舞着拳头,眼睛赤红。

雷刚满意地看着下方被点燃的怒火。他双手下压,示意安静,声音转为一种沉痛的、带着蛊惑的低沉:“我知道,有人觉得那怪物……那东西还有用。觉得它能杀蚀尸,能保护据点。”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可你们想过没有?它今天能失控砍向老王,明天就能失控冲进我们的家里!它今天碰一下老张,老张就成了那鬼样子,明天它要是碰了我们的孩子呢?!”

“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孩子的哭喊声、女人惊恐的尖叫、男人愤怒的咆哮混杂在一起!雷刚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为人父母者最脆弱的神经!保护孩子,这是超越一切的本能!

“想想我们的孩子!”雷刚的声音如同魔咒,在混乱中清晰地回荡,“想想我们千辛万苦才保住的这点火种!我们能让他们生活在一个怪物和诅咒源头的阴影下吗?能让他们随时可能被失控的怪物撕碎,或者……染上那种比死还痛苦的诅咒吗?!”

“不能!” “杀了他们!” “为了孩子!” 口号声瞬间统一,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广场!恐惧被彻底点燃,转化成了毁灭的意志!连外围那些犹豫的技术员和“边缘人”,看着身边群情激愤、状若疯狂的同伴,看着那些被母亲死死搂在怀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眼神也变得动摇和复杂起来。守护据点?还是守护自己孩子的绝对安全?这道选择题,在恐惧的烈焰焚烧下,答案似乎变得无比清晰。

“清理门户!守护净土!”雷刚振臂高呼,声音如同战鼓擂响!他的核心战士立刻齐声应和,声浪震天!他们挺起胸膛,武器高举,像一群即将出征、讨伐异端的十字军!人群被彻底裹挟,愤怒的吼声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据点的每一寸空间,也狠狠撞击着远处禁闭室冰冷的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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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动。

细微的,持续的震动。顺着冰冷的水泥地面,透过单薄的鞋底,一路爬升,钻进林默蜷缩在角落的身体里。那不是重型牢笼里那种狂暴的撞击,而是无数双脚踩踏地面、无数个胸膛发出怒吼汇聚成的、沉闷而持续的共鸣。像遥远的地震波,又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大地的根基。

林默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双腿紧紧蜷起,厚重的帆布手套包裹的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他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如同濒死的蝶翼。

没用。

那沉闷的震动,那如同海潮般一波波涌来的、模糊却充满恶意的声浪,穿透了厚厚的手套,穿透了紧闭的眼睑,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

“诅咒之源……”

“烧死他……”

“为了孩子……”

破碎的音节,如同淬毒的诅咒,在模糊的声浪中格外刺耳。每一次听到,他的身体就剧烈地痉挛一下。他仿佛能看到广场上那一张张被愤怒和恐惧扭曲的脸,看到雷刚站在高处煽动的狰狞,看到那些孩子躲在母亲怀里惊恐的眼神……

都是为了孩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巨大的负罪感如同沉重的磨盘,将他一点点碾碎。

他害死了母亲。

他扭曲了陈岩。

现在,他又成了据点里所有孩子的威胁?成了必须被清除的“诅咒之源”?

指尖触碰母亲手臂的冰冷滑腻感……陈岩脖颈上瞬间加深固化的青黑色死亡烙印……老王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惊恐面孔……老张手臂上缓慢蔓延的灰败纹路……这些画面如同失控的幻灯片,在他紧闭的黑暗中疯狂闪回、交错、重叠!

“不……不是我……我不是……”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身体蜷缩得更紧,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试图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但每一次身体的颤抖,都让右手食指关节处手套上那道细微的破损边缘,更加清晰地摩擦着皮肤。

那道破损!那个该死的、几乎看不见的破损!

他猛地抬起右手,凑到眼前。惨白的灯光下,他死死盯着食指关节处。帆布被磨得发亮,边缘的线头微微翘起。他伸出左手,用带着手套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近乎自虐般地反复摩挲着那个破损点。粗糙的触感传来,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提醒他那层隔绝世界的屏障是何等脆弱!

下一次意外呢?下一次混乱呢?这层布,真的能永远隔绝那恐怖的诅咒吗?如果……如果广场上那些愤怒的人冲进来……如果混乱中手套被扯掉……如果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某个孩子……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充满恐惧的尖叫从林默喉咙里挤出!他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将右手甩开,身体剧烈地向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冰凉,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起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是诅咒。他是灾祸。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为了孩子……为了据点……或许……雷刚是对的?或许……消失才是唯一的解脱?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不再是远方的共鸣,而是近在咫尺!就在禁闭室厚重的铁门外!

“滚出来!林默!”

“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吗?!”

“害人精!把据点搅得天翻地覆!”

“为了孩子!出来受死!”

几个狂热的、属于雷刚派系战士的声音在门外炸响!充满了酒精和暴戾的气息!他们显然是从广场的狂热气氛中脱离出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直接找上了门!

沉重的铁门被他们用身体、用枪托疯狂地撞击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禁闭室剧烈地震颤!天花板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着一场死亡的雪!

“开门!再不开门老子砸烂它!”

“把那怪物也放出来!一起烧了!”

“清理门户!守护净土!”

疯狂的叫嚣和撞击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默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他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僵直!他们要冲进来!他们要杀他!还要……还要烧了陈队?!

不!不行!

巨大的恐惧和对陈岩最后存在的守护本能,如同两股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他不能死!他死了,陈队……陈队最后的存在就彻底……还有沈清……沈清怎么办?

“滚开!你们干什么?!”门外传来看守战士紧张而愤怒的呵斥声,接着是推搡和肉体碰撞的声音!显然,看守试图阻拦这些失控的暴徒!

“妈的!滚开!你们想包庇那个灾星吗?!”

“为了据点!为了孩子!让开!”

“再不让开连你一起……”

混乱的打斗声、怒吼声、铁门被更加疯狂撞击的巨响混杂在一起!禁闭室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林默蜷缩在角落,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他死死盯着那扇在疯狂撞击下不断呻吟变形的厚重铁门,仿佛看到了地狱之门正在缓缓开启。门缝里,似乎渗进来一丝更加冰冷的气息,带着外面人群的愤怒和暴徒的疯狂。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恐惧中,林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冰冷的水泥地面。

在靠近门缝下方、光线最昏暗的角落,一行歪歪扭扭、用某种暗红色颜料(可能是铁锈混合了污血)书写的、尚未完全干涸的字迹,如同鬼画符般刺入他的眼帘:

“诅咒之源——>”

一个血红色的箭头,冰冷地指向禁闭室深处,指向他蜷缩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