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如注的废墟深处,我触到了那块残碑。冰冷符文灼烧手掌的瞬间,无数画面炸裂:飞行巨城崩塌、齿轮咬碎人骨、还有黑暗中那道注视千年的阴影。

剧痛淹没意识前,瞥见金属指爪的反光。醒来时,璇玑盘在怀中嗡鸣,腕间齿轮印记滚烫。而身后,腐锈与机油混合的气息正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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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砸。

冰冷的铁锤狂暴地捶打着大胤王朝京城的每一寸土地,尤其凶狠地蹂躏着城西那片巨大的、被遗忘的伤口——天工院遗址。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又被惨白的电蛇一次次撕裂,短暂地照亮断壁残垣狰狞的轮廓。巨大的、曾支撑起宏伟穹顶的石柱倾颓折断,像远古巨兽腐朽的肋骨,刺破雨幕,指向铅灰色的、愤怒翻滚的天空。破碎的琉璃瓦和扭曲的金属构件半埋在泥泞里,偶尔被闪电照亮,反射出幽冷的、非人间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湿土、朽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金属锈蚀的腥气。

林墨把自己紧紧裹在一件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得如同铠甲的旧蓑衣里,后背死死抵着一堵相对完整的、雕刻着繁复云雷纹的断墙。每一次炸雷响起,那轰鸣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牙齿都在打颤。寒意早已穿透了单薄的衣衫,顺着脊椎蛇一般地往上爬,冻僵了他的手脚。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太冒险了。

闯入这片被工部明令禁止、巡逻卫兵都绕着走的禁区,简直是自寻死路。白天都阴森得让人头皮发麻,更遑论这仿佛要将世界彻底冲刷干净的暴雨之夜。可他没有选择。祖父临终前浑浊的眼睛,还有那只被他攥得温热的、巴掌大小、边缘已经磨得圆润的青铜圆盘——“璇玑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那是林家匠户血脉最后的荣光,也是如今唯一的指望。这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神奇造物,据说蕴藏着天工院巅峰时期的奥秘。可它坏了,核心的几枚微缩齿轮卡死,表面那些细密如星图的刻度纹路黯淡无光。没有它,林家想重振门楣,在即将到来的工部大考中保住匠籍,无异于痴人说梦。

“天工院遗址…‘量天尺’残件…核心校准…”祖父断续的话语在雷声的间隙固执地回响。林墨猛地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湿冷空气,强迫自己压下恐惧。他必须找到祖父提到的、可能散落在遗址某处的“量天尺”残件,那是修复璇玑盘的最后希望。他等不到天晴了,匠户坊里那些工部小吏催命般的嘴脸和日益窘迫的家境,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

他再次从怀里掏出璇玑盘。冰冷的青铜触感让他的手指微微一缩。圆盘死寂,只有雨水顺着它表面的凹槽流淌。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破碎的琉璃和裸露的、锈迹斑斑的巨大金属构件——那扭曲的形状,依稀能辨认出曾是某种庞大机械的一部分。借着又一次撕裂天穹的惨白电光,他辨认着方向。祖父模糊的描述指向遗址最深处,靠近传说中那座用于观星测地的“浑天仪台”基座。

暴雨冲刷着一切痕迹。林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的迷宫中跋涉。断裂的阶梯、塌陷的地面、堆积如山的瓦砾,每一步都充满未知的危险。他滑倒了好几次,手肘和膝盖在尖锐的碎石上磕破,火辣辣地疼,又被冰冷的雨水一激,痛得他直抽冷气。蓑衣沉重地拖拽着他,每一次抬腿都像在泥潭里拔萝卜。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感觉肺里灌满了冰冷的雨水,双腿沉重得如同灌铅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一片相对开阔的乱石滩中央,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石台。石台本身并不高大,但上面斜插着的半截残碑,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古老与沉重。石碑的断面狰狞扭曲,像是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撕断。碑身上,覆盖着密密麻麻、前所未见的符文。那不是大胤通行的文字,也不是任何工匠图谱上的标记。那些线条扭曲盘绕,带着一种非人的几何感,在偶尔掠过的闪电映照下,流转着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幽蓝光泽,冰冷,死寂。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袭来,让林墨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怀里的璇玑盘,那死寂的青铜圆盘,竟然也极其微弱地震颤了一下!就像沉眠的巨兽在梦中无意识地抽搐。

就是这里!

祖父提到的“量天尺”残件,最有可能与这核心区域的观测之物有关!希望瞬间点燃了林墨疲惫的身体,压过了恐惧。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石台,碎石在他身下滚动。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残碑冰冷的表面,那些诡异的符文在雨水的浸润下,似乎……更清晰了些?

他顾不上多想,立刻在石台周围和残碑底座附近急切地摸索、翻找。手指在冰冷的、布满苔藓和雨水的岩石上划过,被尖锐的棱角划破也浑然不觉。祖父描述中的青铜残件……在哪里?难道被深埋了?还是早已被人取走?

时间在暴雨的喧嚣中流逝,希望如同指间的雨水,一点点漏尽。焦躁和不甘啃噬着林墨的心。他猛地直起身,一拳狠狠砸在湿冷的残碑上!

“呃!”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

就在拳峰与碑面接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他拳头上被碎石划破的细小伤口渗出的血珠,混着冰冷的雨水,沾在了碑面的一个符文上。那枚原本黯淡的符文,骤然爆发出针尖般刺目的幽蓝光芒!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到灵魂都在冻结的力量,猛地从石碑内部炸开,沿着林墨砸在碑面的手臂,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的身体!那不是单纯的痛,更像是某种冰冷的“存在”蛮横地撕裂了他的皮肉、骨骼,直接灌入他的血管和神经末梢!

“啊——!”

林墨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身体瞬间绷直如弓,每一块肌肉都在无法控制的痉挛。他的视野被一片狂暴的、扭曲的蓝光彻底吞噬。

无数破碎的、混乱的、带着毁灭性冲击的画面,蛮横地塞进他的脑海,将他的意识撕扯得粉碎:

一座无法想象的辉煌巨城,悬浮于九天之上,流线型的金属建筑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芒,巨大的、形态优美的飞行器如同鱼群般在云层间穿梭……画面骤然扭曲、翻转!燃烧的、如同巨大陨石般的物体裹挟着毁灭的火焰从天而降,狠狠撞击在巨城之上!金属在高温中熔化、扭曲、断裂,发出无声的哀鸣,整座天空之城在烈焰与浓烟中崩解、坠落……

无数巨大的齿轮疯狂转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但紧接着,视野拉近……那些冰冷咬合的齿轮缝隙里,赫然卡着森白的、断裂的人骨!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被齿轮碾压、飞溅!绝望的嘶吼仿佛直接穿透耳膜,在灵魂深处回荡……

一片永恒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虚空。在那绝对的虚无中心,一道无法形容其巨大的、模糊的阴影静静悬浮。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却散发着一种冰冷、古老、漠视一切的意志。林墨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被那道阴影“注视”着。那“注视”并非恶意,而是彻底的漠然,如同人类俯视蝼蚁。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攫住了他,冰冷彻骨,比石碑传递的寒意更甚百倍!

“呃…呃啊……”林墨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剧烈地抽搐着,从喉咙里挤出濒死的嗬嗬声。他的意识在毁灭的洪流中沉浮,即将彻底被碾碎、被那冰冷的虚空意志同化。

就在意识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求生本能驱动着他,涣散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瞥向幽蓝光芒爆发源头的侧后方——那片被一根巨大断柱阴影笼罩的、更深的黑暗角落。

一点极其微弱的、绝非闪电的、冰冷锐利的金属反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反光勾勒出的,是一个模糊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轮廓的“手臂”末端,似乎并非人手,而是某种……指爪般的、棱角分明的金属结构!

一股混合着浓重铁锈味和某种劣质机油般的刺鼻气息,被风雨裹挟着,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这气味,这金属的反光,这非人的轮廓……

巨大的惊骇如同最后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林墨濒临崩溃的意识。他眼前一黑,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软软地从冰冷的石台上滑落,重重地摔进泥泞里。冰凉的泥水瞬间涌入口鼻,世界彻底陷入死寂的黑暗。

……

寒冷。

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寒冷,是林墨意识回归的第一感觉。随之而来的是头颅要裂开般的剧痛,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反复刮擦。他呻吟着,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旋转。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砸在他脸上、身上,刺激着他每一根疼痛的神经。他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半边身子都浸泡在浑浊的积水坑中。

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残碑!幽蓝的光!毁灭的画面!冰冷的注视!还有……那黑暗中的金属反光和爪形轮廓!

“嗬!”林墨猛地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惧驱散了部分眩晕和寒冷。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四肢却酸软得不听使唤,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尤其是右手臂,从肩膀到指尖都残留着那种被冰针贯穿过的、深入骨髓的麻痹和刺痛感。

他连滚带爬,用尽全身力气,狼狈地翻了个身,背靠着一块凸起的、湿漉漉的断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雨水流进他的眼睛,他用力眨掉,惊恐的目光第一时间扫向那座石台。

残碑依旧矗立在雨幕中,幽蓝的光芒早已消失无踪,碑面上那些诡异的符文也恢复了死寂的灰黑,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切只是他濒死前的幻觉。只有右手臂残留的、仿佛灵魂都被冻伤的剧痛,在残酷地证明着那绝非虚幻。

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林墨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擦脸上的雨水。就在他抬起左臂的瞬间,他的动作僵住了。

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

一个淡淡的印记,清晰地烙印在那里。它并非刺青,更像是从皮肤深处透出的、带着微弱金属质感的奇异纹路——那是一个极其精密、环环相扣的齿轮图案!边缘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灼烧般的微红。

“这…这是什么?”林墨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用冰冷的、沾满泥水的手指用力去擦拭、揉搓。

擦不掉。那齿轮印记如同与他的血肉共生,冰冷而真实地存在着。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让那印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搏动感,隐隐与某种未知的频率相连。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嗡鸣,紧贴着他的胸口响起!

林墨猛地低头。蓑衣被泥水浸透,紧贴在身上。他慌乱地伸手入怀,指尖触到了那个熟悉的、冰冷的青铜圆盘——璇玑盘!

他把它掏了出来。冰冷的雨水立刻冲刷在它的表面。

嗡鸣声正是从它内部发出的!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沉睡中被唤醒的活性。更让林墨头皮发麻的是,璇玑盘核心处,那几枚卡死多年的、微缩如米粒的齿轮,此刻竟然在极其轻微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转动着!

虽然缓慢、生涩,但它们的确在动!不再是死物!盘面上那些黯淡的、象征星图的刻度纹路,也似乎被注入了极其微弱的光,在雨水的冲刷下若隐若现。

残碑、印记、复活的璇玑盘……这一切诡异地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林墨完全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巨大恐惧的未知旋涡。

突然!

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流扰动,混杂在狂暴的风雨声中,拂过他后颈暴露的皮肤。

不是风!

那气流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腐腥味,死死地压过了雨水的清新。在这腐锈的底层,又顽固地透出一股刺鼻的、劣质机械润滑油脂被高温烘烤后散发出的、令人头晕的甜腻油味!

这味道!是昏迷前那一刻嗅到的气味!

林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猛地回头,动作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显得僵硬无比。

视线所及,是倾盆的暴雨,是废墟狰狞的轮廓,是翻腾的黑暗。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他脖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

那混合着死亡锈蚀与冰冷机油的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穿透了层层雨幕,悄然地、无声无息地……逼近了。

它就在那里。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被黑暗和断壁完美遮掩的角落。那非人的、金属的轮廓,那冰冷的注视……从未离开。

林墨背靠着冰冷的断石,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右手腕内侧的齿轮印记,在冰冷的雨水中,传来一阵清晰过一阵的、带着警示意味的灼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