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骨髓,但此刻林墨胸腔里燃烧的,却是另一种更刺骨的寒冷——恐惧。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那片被诅咒的废墟,泥泞的裤腿沉重地拖拽着脚步,每一次踩在京城西区匠户坊湿滑的青石板上,都发出粘腻而空洞的回响,像极了身后那如影随形的、混合着铁锈与机油的死亡气息。

腕间那齿轮状的印记,如同一个刚烙上去的火印,在冰冷的雨水中持续散发着灼人的刺痛。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似乎将这痛楚更深地嵌入他的血肉与神经。他死死攥着怀里的璇玑盘,那青铜圆盘紧贴着心口,冰凉的外壳下,却传递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固执存在的嗡鸣与震动。它活了。在他触碰了那块禁忌的残碑之后,这沉寂多年的家族圣物,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苏醒了。这本该是狂喜的发现,此刻却只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匠户坊,大胤王朝京城最底层的角落之一。低矮、歪斜的棚屋如同生了疥疮的皮肤,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狭窄的巷道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劣质煤炭燃烧的硫磺味、金属淬火的焦糊气、汗水与油脂的酸馊,以及一种深入木石纹理的、属于底层挣扎的绝望气息。雨水冲刷着屋顶的破瓦和糊窗的油纸,汇成浑浊的细流,裹挟着煤灰和不知名的污物,在坑洼的巷道里肆意横流。

林墨的家在坊巷最深处,一栋用废弃的夯土墙和朽木勉强支撑起来的低矮窝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薄木板门,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屋里一片昏暗,只有墙角一个用破陶碗做的简易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中摇曳挣扎,勉强映照出巴掌大的光亮。

“墨哥?是你吗?”一个带着睡意和担忧的粗犷声音从角落传来。那是阿铁,林墨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也是匠户坊里为数不多真心待他的人。阿铁比林墨壮实一圈,但心思单纯得像块铁锭,此刻正裹着破棉絮,蜷缩在用稻草铺成的“床”上,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

“嗯。”林墨喉咙发干,只勉强应了一声。他反手死死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擂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角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阿铁彻底醒了,一骨碌坐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林墨的狼狈和惨白如纸的脸色,还有那抑制不住的颤抖。“老天爷!墨哥你这是咋了?掉护城河里了?脸怎么白得跟死人似的!”他惊得跳下“床”,几步冲过来,粗糙的大手扶住林墨冰凉的胳膊。

林墨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海里那毁灭的巨城、卡着人骨的齿轮以及黑暗中漠然的注视。他推开阿铁的手,声音嘶哑:“没事…摔了一跤。帮我弄点热水,快冻僵了。”

阿铁狐疑地看着他,但没再追问,麻利地跑到屋角一个用几块破砖垒起的简易灶台旁,拿起一个豁了口的陶罐去接屋檐滴下的雨水。林墨则踉跄着走到屋子中央唯一一张瘸腿的矮木桌旁,将那盏油灯小心地挪近。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桌面斑驳的裂纹。

他伸出左手,颤抖着解开湿透的蓑衣绳结,冰冷的蓑衣滑落在地。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了右手,将内侧的手腕暴露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

那个齿轮印记,清晰地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线条冰冷、精密,环环相扣,边缘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在灯火下泛着微弱的、非自然的哑光。它不再是初时的灼热,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与血肉神经连接在一起的刺痛和悸动,随着心跳一下下搏动。

“嘶——”旁边正用破布生火的阿铁无意间瞥见,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火石都掉了,“墨哥!你手…手上那是啥玩意儿?烫的?还是…画的?”

林墨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印记,仿佛要把它看穿。他伸出左手食指,用尽力气去擦拭、揉搓。

皮肤被搓得通红生疼,但那齿轮的纹路依旧清晰,如同生长在血肉深处。

不是幻觉。不是污迹。

是真实的烙印。

他颓然放下手,目光转向被他小心翼翼放在油灯旁的璇玑盘。青铜圆盘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灯火下反射着点点微光。他屏住呼吸,凑近了仔细观察核心处。

嗡……

极其微弱的震颤感透过桌面传来。

那几枚米粒大小、曾卡死多年的微缩齿轮,此刻正在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极其缓慢、极其生涩地……转动着!虽然幅度小得可怜,转动一下仿佛就要耗尽所有力气,但它们确确实实脱离了死寂的状态!盘面上那些象征着星图的刻度纹路,也似乎被注入了极其微弱的生命力,在油灯的光芒下,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感。

“活了…真的活了…”林墨喃喃自语,声音干涩。祖父耗尽心血也未能修复的圣物,竟在自己触碰到那块诡异残碑后自行复苏。这诡异的重生,与手腕上这个来历不明的烙印,还有那黑暗中的金属注视……它们之间,到底藏着怎样恐怖的关联?

“墨哥,你嘀咕啥呢?啥活了?”阿铁端着一罐刚用雨水烧温的水凑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解。

林墨猛地回过神,一把抓过璇玑盘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没什么!”他声音急促,“阿铁,最近…坊里有没有什么生面孔?或者…奇怪的事?”

阿铁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把水罐塞给林墨:“生面孔?没注意啊。奇怪的事?嗐,咱匠户坊哪天没怪事?不过…”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倒是听张瘸子他们几个在铁匠铺嘀咕,说工部衙门那边,最近透出风来了…又要裁减口粮!还说要征调人手,去探什么…‘幽州地宫’!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进去十个,能囫囵出来一个都算祖坟冒青烟!”

“幽州地宫?”林墨的心猛地一沉。那地方凶名赫赫,据说是前朝某个疯狂机关师的陵寝,里面遍布致命陷阱和邪异之物,多年来吞噬了不知多少胆大包天的寻宝者和倒霉的囚徒。工部怎么会突然对那种地方感兴趣?还要征调匠人?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神机道…那黑暗中的金属爪影…这突如其来的征调令…它们之间,是否也存在着某种冰冷的联系?是针对他?还是…

“消息准吗?”林墨的声音有些发紧。

“八九不离十!”阿铁愁眉苦脸,“张瘸子他表兄在工部当杂役,亲耳听见那些官老爷说的。说这次任务重,风险大,正‘挑选’身强力壮的匠户子弟呢!减粮加上这催命符…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他重重叹了口气,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对这个世道的茫然和沉重。

林墨沉默地喝着温水,冰冷的身体感受到一丝暖意,但心却沉得更深。匠户的命,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里,贱如草芥。减粮是钝刀子割肉,而幽州地宫,则是明晃晃的断头台!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印记,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在提醒他,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一个远比匠户生存困境更恐怖、更巨大的旋涡。

夜,在匠户坊压抑的寂静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谁家孩童的夜啼声中,愈发深沉。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不甘地熄灭了,只留下一缕呛人的青烟。屋内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林墨强迫自己躺在冰凉的草铺上,闭上眼睛,但残碑的冰冷、毁灭的画面、黑暗中那金属的反光、还有手腕印记的刺痛,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中疯狂翻腾。怀里的璇玑盘,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嗡鸣,却成了这死寂黑暗中唯一的、带着诡异生机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紧绷中开始模糊下沉的边缘——

“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枯枝被踩断的声音,穿透了屋外淅沥的雨声,清晰地钻进林墨的耳朵!

不是风!不是雨打窗棂!

那声音,来自门外!

林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如同被重锤擂响!睡意被彻底驱散,冰冷的警兆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他猛地睁开眼,在绝对的黑暗中,瞳孔本能地放大。

没有光。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幻觉。

但林墨知道不是!腕间的齿轮印记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被冰冷的针狠狠扎了一下!怀里的璇玑盘,那原本微弱平稳的嗡鸣,也瞬间变得急促而紊乱!

来了!

那混合着铁锈与机油的气息,穿透了薄薄的木板门缝隙,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冰冷、刺鼻,带着一种非人的死亡味道!

林墨屏住呼吸,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绷到了极致。他悄无声息地从草铺上滑下,赤脚踩在冰冷湿黏的地面上,像一只夜行的狸猫,无声无息地移动到门后墙角一处最深的阴影里。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零件和工具。

黑暗中,他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冰冷、沉重、布满锈迹的物件——那是半截废弃的铸铁炉门,边缘被岁月磨砺得如同钝刀。

“嗒…嗒…”

极其轻微的、带着湿意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止一个!他们在门外短暂地停顿,似乎在确认方位。紧接着,是金属工具插入门缝、极其细微的撬动声!

是冲他来的!目标明确!

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它!林墨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死死攥紧了那半截沉重的炉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薄弱的门板,听着那撬动的声响一点点逼近门闩的位置。

旁边的阿铁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在草铺上不安地动了动,发出含糊的梦呓。

“咔哒!”

一声轻响,门闩被精巧地拨开了!

木门被极其缓慢、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铁锈、机油和一种…淡淡的血腥气的阴冷气息,如同毒蛇般率先涌入!

缝隙中,一个模糊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显现出来。那人动作极其轻捷,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侧身就要挤入!

就是现在!

“阿铁!躲开!”林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打破了死寂!同时,他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从墙角阴影中暴起!双手抡起那沉重冰冷的半截铸铁炉门,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体重,朝着那刚刚挤入半个身子的黑影,狠狠砸了过去!目标直指对方头颅!

呼——!

沉重的破风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仓促间只来得及抬起一只手臂格挡!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沉重的铸铁狠狠砸在那条格挡的手臂上!林墨清晰地听到了骨头碎裂的脆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非人的痛哼!

巨大的反震力让林墨双臂发麻,虎口崩裂,炉门差点脱手!但他死死抓住,借着撞击的力量猛地后退,拉开距离!

那黑影被砸得一个趔趄,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显然训练有素,剧痛之下并未失去方寸,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一道冰冷的寒芒如同毒蛇吐信,直刺林墨咽喉!速度快得惊人!

林墨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后仰倒!

嗤啦!

冰冷的锋芒贴着他的脖颈掠过,划破了他破旧的衣领,带起一片火辣辣的刺痛!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被划开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墨哥!”阿铁此时才彻底惊醒,发出一声惊恐的吼叫,抓起手边一根当作柴火的粗木棍,就要冲上来帮忙。

“别过来!找地方躲!”林墨嘶吼着,狼狈地在地上翻滚,躲开紧追而来的又一记刺击。对方的力量和速度远超常人!而且不止一个!门口已经又挤进来一个同样迅捷的黑影!

狭窄的窝棚瞬间成了生死搏杀的囚笼!林墨借着对屋内环境的熟悉,在破烂的家具和杂物间翻滚躲闪。他抓起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砸向对方——破陶罐、生锈的扳手、沉重的木墩……但都被对方轻易隔开或躲过。冰冷的刀锋如同附骨之蛆,好几次都险险擦着他的要害!

“砰!”

混乱中,林墨抓起一个装满了铁屑和废渣的破麻袋,猛地朝一个扑上来的黑影兜头罩去!黑影动作微微一滞。林墨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不退反进!他矮身撞入对方怀中,放弃了沉重的炉门,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狠狠抓向对方的面门!他记得祖父说过,人的眼睛和咽喉,永远是最脆弱的地方!

“嘶啦!”

手指似乎抓破了什么东西!是蒙面的黑布!还有……底下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皮肤?!

林墨心中剧震!但他动作不停,指尖继续发力,死命向下抠去!目标是脆弱的咽喉!

“呃!”那黑影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猛地挥手格挡,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林墨狠狠甩开!

林墨重重撞在堆满杂物的墙角,后背剧痛,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但他死死盯着那个被他抓到的黑影。

昏暗的光线下(阿铁慌乱中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一截蜡烛头点燃了),林墨看到对方蒙面的黑布被自己撕开了一大片!露出的下半张脸,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线条僵硬。而更让他头皮炸裂的是,对方刚才格挡时挥出的手臂,衣袖在撕扯中被林墨的指甲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在撕裂的黑色布料下,裸露出的并非正常人的皮肤!而是一片片紧密排列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细密鳞甲?!而在那鳞甲覆盖的小臂外侧,赫然烙印着一个图案——一个由精密咬合的齿轮与扭曲蠕动的猩红血管交织而成的诡异刺青!

那刺青在昏暗的烛光下,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

神机道!

冰冷的字眼如同烙印般刻进林墨的脑海!这诡异的刺青,这非人的鳞甲!这就是那黑暗中的爪影所属的组织!

“撤!”另一个黑影看到同伴暴露,发出一声低沉嘶哑、如同金属摩擦般的指令。他们似乎并不想在此刻彻底暴露或陷入缠斗。

被林墨抓伤的黑影狠狠瞪了林墨一眼,那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只有纯粹的杀意。两人如同鬼魅般,迅速退向门口,动作依旧迅捷无声。

“别跑!”阿铁怒吼着,抡着木棍追上去。

“阿铁!别追!”林墨嘶声喊道,挣扎着想爬起来,后背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那两个黑影已经消失在门外浓稠的雨夜中,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混合着铁锈、机油和血腥的冰冷气息,以及满屋的狼藉和劫后余生的死寂。

林墨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冷汗混着雨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阿铁举着蜡烛,惊恐地看着屋内的一片混乱——翻倒的桌椅、散落的杂物、破碎的陶罐,还有地上几滴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的、深黑色的、散发着淡淡机油味的粘稠液体。

“墨哥…这…这到底…”阿铁的声音都在发抖。

林墨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门口附近,靠近门槛的泥地上。那里,躺着一块东西。在摇曳的烛光下,反射出非金非木的奇异光泽。

他强忍着剧痛,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了那块东西。

入手冰凉沉重,质地坚硬,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约莫半个巴掌大小,呈暗沉的青灰色,表面却覆盖着如同蛛网般细密的、天然形成的银灰色纹路,触手光滑。最引人注目的是,碎片中央,清晰地刻着一个扭曲的、仿佛由断裂齿轮组成的阴森古字——

“械”。

冰冷、邪异,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金属杀伐之气。

林墨死死攥着这块令牌碎片,指关节捏得发白。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如同握着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他看着碎片上那个扭曲的“械”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内侧那冰冷精密的齿轮印记。

神机道…天工印…

命运的齿轮,在雨夜废墟的初次啮合后,已带着森冷的杀机,无可阻挡地转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