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透过匠户坊低矮棚屋的缝隙,将浮尘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煤灰和一夜惊魂后残留的淡淡血腥气与机油味。林墨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阿铁正笨拙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蘸着凉水,擦拭他脖颈上那道被冰冷利刃划开的浅浅血痕。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让林墨本就紧绷的神经一阵阵抽搐。
“嘶…轻点,铁子。”林墨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锁。昨夜那场生死搏杀的寒意,如同附骨之蛆,依旧盘踞在骨髓深处。更深的寒意,则来自他贴身藏着的那块令牌碎片——冰冷、沉重,仿佛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神机道,这个信奉“机械永生”、行事诡秘的组织,已经将冰冷的爪牙伸向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匠户。
“墨哥,这伤…还有昨晚那些鬼东西…”阿铁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尚未消散的恐惧,粗壮的手指微微发抖,“他们到底是啥?那胳膊…那鳞片…是人吗?”他想起撕裂的黑布下那片泛着金属冷光的细密鳞甲,胃里就一阵翻腾。
林墨没有立刻回答。他摊开左手掌心,那块非金非木的令牌碎片静静躺在那里。暗沉的青灰色底质上,银灰色的天然纹路如同凝固的蛛网,中央那个扭曲、狰狞、仿佛由断裂齿轮拼凑而成的“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异。他用指尖摩挲着那个字,冰冷坚硬的触感直透心底。这不仅仅是一个组织的标记,更像是一个诅咒的烙印。
“不是人。”林墨的声音沙哑而肯定,“是怪物。披着人皮的怪物。”他想起黑暗中那毫无人类情感的冰冷眼神,想起那混合着腐锈与机油的死亡气息。祖父临终前模糊提过的“神机道”,竟是以如此恐怖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这东西,”他掂了掂令牌碎片,“就是他们的身份牌。”
“那…那咋办?”阿铁脸色更白了,“他们肯定还会来!咱…咱报官?”
“报官?”林墨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工部那些老爷们?他们巴不得我们这些匠户早点死绝,好省下口粮。至于神机道…”他想起老掌柜提过的那句“被朝廷默许存在”,心沉到了谷底,“报官?怕是自投罗网。”昨夜那强行征召他去幽州地宫的小吏,其背后是否也有神机道的影子?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不能坐以待毙!祖父临终前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博物斋…老掌柜…或知旧事…”那是京城西市一家不起眼的旧货铺子,祖父年轻时似乎与那掌柜有些交情。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必须主动出击,弄清楚这“械字令”和神机道到底意味着什么,自己手腕上这个诡异的“天工印”又是什么来头!
“阿铁,”林墨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了后背的撞伤和脖颈的刀口,痛得他龇牙咧嘴,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看好家。我去趟西市。”
“墨哥!你伤着…”阿铁急道。
“死不了!”林墨打断他,将令牌碎片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他扯过一件相对干净的旧褂子换上,尽量遮住脖颈的伤痕,又将璇玑盘贴身藏好。那青铜圆盘紧贴着皮肤,传来微弱却持续的嗡鸣,像一颗不安的心脏在跳动。
“小心点!”阿铁看着林墨苍白的脸和眼中的决绝,知道拦不住,只能重重叮嘱一句。
林墨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依旧吱呀作响、门闩处留下明显撬痕的破木门,一头扎进了匠户坊白日里更加喧嚣却也更加压抑的市井之中。
***
穿过匠户坊污浊狭窄的巷道,空气似乎略微清爽了一些,但京城的繁华之下,依旧涌动着无形的暗流。林墨刻意避开人流稠密的大道,挑着小巷穿行,神经高度紧绷,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次拐角,都感觉有视线落在背上;每一个穿着深色衣服、行踪可疑的路人,都让他心跳加速,手指下意识地摸向怀里藏着的半截磨尖的铁钎——那是他出门前从废墟里翻找出来防身的。
就在他即将拐出最后一条通往西市主街的小巷时,前方的景象让他猛地刹住了脚步,迅速将身体缩回墙角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平日里通往天工院遗址的那条宽阔官道,此刻被彻底封锁了!
一队身着奇异服饰的人,如同冰冷的礁石,矗立在暴雨冲刷后的泥泞路口。他们的袍服并非官差或兵丁的样式,而是深沉的靛青色,以银线绣着繁复的星月云纹,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流转着一种非人间的微光。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闭的薄唇。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冷漠气息。
**钦天监!**
林墨心头一跳。这是观测天象、推算历法、为皇家占卜吉凶的衙门。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附近?
只见这些钦天监官员动作刻板而精准。两人手持造型奇特的黄铜罗盘,罗盘表面并非寻常的方位刻度,而是密密麻麻的、更小的同心圆环和不断自行微微调整的磁针,针尖颤动着,指向遗址深处。另几人则捧着拳头大小、通体晶莹剔透的水晶球状器物。此刻,那些水晶球内部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氤氲着淡淡的、如同星云般的乳白色光晕,光晕中心,一点微弱却极其刺目的红芒在缓缓脉动,如同活物的心脏!
为首的一名官员,袍服上的星月纹饰更加繁复,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更深邃。他并未持任何器物,只是微微抬着头,空洞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雨后的薄雾和层层叠叠的残垣断壁,直接“注视”着遗址的最深处。林墨甚至能看到他露在袖口外的手指,苍白得近乎透明,正以一种极其细微的频率、如同接收某种无形电波般轻轻弹动着。
更让林墨心惊肉跳的是,当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水晶球中脉动的红芒,以及那为首官员“注视”的方向时——他贴身藏着的璇玑盘,猛地传来一阵强烈的、几乎要挣脱束缚的震颤!与此同时,他右手腕内侧的“天工印”,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灼痛!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呃…”林墨死死咬住牙关,才没痛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猛地低下头,将手腕死死压在腹部,试图隔绝那种诡异的感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这钦天监,在探测什么?那红芒…那灼痛…和昨夜触动残碑的感觉何其相似!难道他们在找那块碑?或者…找昨夜残碑能量爆发后留下的痕迹?甚至…找他这个引发了异象的“源头”?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前有神机道追杀,后有钦天监探查!自己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死死盯住!
他不敢再看,也不敢久留,强忍着印记的灼痛和璇玑盘的躁动,弓着腰,像一条受惊的泥鳅,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阴影,绕了一个巨大的远路,避开那片被星月道袍笼罩的死亡区域,朝着西市的方向仓惶遁去。
***
“博物斋”的招牌,是一块被岁月侵蚀得发黑的旧木板,字迹模糊,歪歪斜斜地挂在一间门脸狭窄、光线昏暗的铺子前。铺子里塞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旧物:生锈的怀表、缺口的青花瓷、蒙尘的西洋镜、断裂的玉簪、泛黄的古籍、甚至还有几件造型奇特的、布满油污的金属零件,空气里混杂着灰尘、霉味和陈年熏香的气息。
柜台后,一个干瘦得像风干核桃般的老头正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用一把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尊巴掌大小的青铜佛像。他眼皮耷拉着,动作慢条斯理,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正是老掌柜。
林墨闪身进了铺子,带进一股街市的喧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味。老掌柜头也没抬,只是慢悠悠地问:“看点什么?自己瞧,别乱碰。”
“顾伯。”林墨走到柜台前,压低声音,报出了祖父的名讳,“是我,林墨。林老栓的孙子。”
老掌柜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仔细打量了林墨几眼,特别是他苍白疲惫的脸色和脖颈上那道被衣领勉强遮掩的新鲜伤痕。“哦…是老林头的孙子啊…”他放下小刷子和佛像,声音依旧慢吞吞,却多了几分活气,“有些年头没见了。你爷爷…唉,可惜了。找我这老头子有事?”
林墨没有寒暄,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他警惕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铺子门口,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块用破布包裹着的令牌碎片,迅速打开一角,露出那个扭曲的“械”字,递到老掌柜眼前。
“顾伯,您…认得这个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那青灰色的碎片和狰狞的“械”字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老掌柜那原本浑浊慵懒的眼睛,骤然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他干枯的手指猛地一抖,仿佛被毒蝎蜇了一下,整个人触电般向后缩去,撞得身后的博古架一阵摇晃,几件小玩意儿叮当作响。
“你…!”老掌柜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死死盯着林墨,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门外,仿佛那块碎片是能引来灾祸的瘟神。“收起来!快收起来!”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破音,完全失了之前的从容。
林墨的心沉了下去,老掌柜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加激烈和恐惧!他迅速将碎片重新裹好塞回怀里。
老掌柜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他佝偻着背,凑近柜台,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忌惮:“小子…你…你从哪弄来的这要命的东西?!”
“捡…捡的。”林墨含糊道,不敢说实情。
“捡的?”老掌柜显然不信,眼神锐利地扫过林墨脖颈的伤痕,露出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忧虑。“哼…不管你怎么来的,听我一句,离这东西,还有它背后的人,远点!越远越好!沾上一点,就是万劫不复!”
“背后的人?是…神机道?”林墨试探着问出这个名字。
老掌柜瞳孔猛地一缩,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诅咒。他再次紧张地看了一眼门外,才用更低、更急促的声音说道:“知道就好!那就是群疯子!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拜的不是神佛,是那些冰冷的铁疙瘩!说什么‘血肉苦弱,机械飞升’,追求什么狗屁的‘永生’!朝廷…嘿…”他发出一声充满讽刺和恐惧的冷笑,“朝廷拿他们当咬人的狗,默许他们存在,替那些大人物干些见不得光的脏活!他们行事狠辣,毫无人性,被他们盯上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你小子…”他盯着林墨,眼神复杂,“怕是惹上大麻烦了!”
林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朝廷默许的恶犬!追求机械永生!这比单纯的杀手组织更加可怕!“那这‘械’字令…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最高等级的行动令牌!”老掌柜的声音带着颤栗,“见令如见‘道主’!持此令者,皆是他们核心的‘械奴’,已经…已经不算人了!身上都动过可怕的‘机关术’,半人半械,力大无穷,不知疼痛!你小子昨晚…能活着,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他再次瞥了一眼林墨脖颈的伤,心有余悸。
半人半械!不知疼痛!林墨想起昨夜那格挡炉门时骨头碎裂的闷响,对方却只是闷哼一声,行动几乎不受影响!原来如此!这神机道,比他想象的更加诡异和恐怖!
“顾伯,那…那他们为什么要找上我?”林墨急切地问,“我只是个普通匠户!”
“普通?”老掌柜浑浊的眼睛在林墨脸上逡巡,似乎想看出些什么,“哼,能让神机道动用‘械字令’追杀,你小子身上肯定有他们要的东西!或者…”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忧虑,“或者,你本身…就是他们要的‘东西’!”
林墨心头剧震!难道…是因为璇玑盘?还是…手腕上这个来历不明的“天工印”?
老掌柜似乎不想再深谈这个危险的话题,他喘了口气,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又像是某种警示,用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油腻的柜台面,声音低沉:“最近啊,不止是地下这些魑魅魍魉在动…这天象,也邪门得很!”
“天象?”
“嗯!”老掌柜重重点头,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古老的敬畏,“钦天监那帮子人,最近可是忙得脚不沾地。‘荧惑守心,天工星黯’!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大凶之兆!荧惑星(火星)停滞在心宿二(大火星)旁边,红光侵扰帝星!更可怕的是,象征百工造物、王朝根基的‘天工星’,光芒黯淡,摇摇欲坠!这兆头…嘿,大胤的根基,怕是要不稳喽…”他摇着头,语气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和隐隐的不安。
荧惑守心!天工星黯!林墨猛地想起方才在封锁线外看到的钦天监官员和水晶球中那刺目的红芒!难道…那红芒代表的就是荧惑星?他们在遗址附近探测,是因为天工院的毁灭与这“天工星黯”有关?还是…和自己昨夜引发的异动有关?这念头让他头皮发麻。
线索纷乱如麻,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神机道的追杀,钦天监的异动,诡异的天象凶兆…自己仿佛无意间撞破了一个巨大的、即将爆发的秘密旋涡。
“顾伯,那我…”林墨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茫然和绝望。
老掌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怜悯,有警告,还有一丝挣扎。他长长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子,听天由命吧。老头子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地转过身,佝偻着背在身后堆满杂物的货架上摸索着什么,嘴里兀自念叨着,“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喽…躲?往哪躲…”
片刻,他转回身,手里多了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磨损得厉害、泛着深黄色的厚实皮纸。他看也不看林墨,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一件垃圾,将那张皮纸“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正好落在一小摊刚才摇晃博古架时洒落的灰尘里。
“拿着!破烂玩意儿,占地方!”老掌柜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漠然和不耐烦,重新拿起他的小刷子和青铜佛像,眼皮也耷拉了下去,仿佛刚才的恐惧和警示从未发生。
林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迅速伸手,用指尖捻起那张沾了灰尘的皮纸。入手坚韧,带着皮革特有的质感和岁月的厚重。他不敢当场打开,只是飞快地将其卷起,紧紧攥在手心,对着重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老掌柜,低声道:“多谢顾伯。”
老掌柜仿佛没听见,只是专心致志地刷着他的佛像。
林墨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出“博物斋”。外面西市的人声嘈杂瞬间涌来,阳光有些刺眼。他攥紧手心的皮纸,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像握着一个更大的谜团。他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看看这张被老掌柜用如此隐晦方式传递的皮纸上,到底藏着什么。
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融入人流。刚走出十几步,穿过一个贩卖廉价脂粉和头绳的杂货摊,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街对面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
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靛青色的星月道袍,宽大的兜帽遮住了面容。袍服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或者她?)并未看向林墨的方向,而是微微侧着头,空洞的“视线”似乎落在林墨刚刚走出的“博物斋”那破旧的招牌上。更让林墨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在那人宽大的袖口之下,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中,正提着一盏灯。
一盏造型极其古朴的八角琉璃宫灯。
灯没有点燃烛火。然而,那琉璃灯罩内部,却自行散发着一种极其柔和、极其纯净的乳白色光芒。光芒温润如水,并不刺眼,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照亮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那光晕流转,带着一种非尘世的圣洁感。
**观星灯!**
老掌柜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瞬间炸响在林墨耳边:“小心钦天监的‘观星使’,他们看人…不像看人!”
那提灯的观星使,依旧静静地“注视”着博物斋的方向。他(她)似乎并未察觉林墨的存在,又或许…在他(她)那非人的“视线”里,林墨的存在,早已被那盏诡异的灯“照”得一清二楚?
林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拔腿狂奔的冲动,加快脚步,几乎是撞开前面挡路的行人,一头扎进旁边一条更拥挤、气味更混杂的骡马市巷子里,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那盏灯、逃离那道仿佛能洞穿灵魂的、非人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