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铁甲龙残破的车厢在黎明的微光中喘息。血腥味、机油味、排泄物的恶臭和浓烈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劫后余生的匠户们蜷缩在角落,目光呆滞,脸上残留着凝固的惊恐和劫难的余悸。三具庞大冰冷的锈狼残骸如同被肢解的钢铁巨兽,横陈在血泊和油污之中,断裂的齿轮、扭曲的液压杆、暴露的电线,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噩梦般的杀戮。

林墨背靠着冰冷的、布满爪痕的车厢壁,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酸痛,尤其是太阳穴的位置,如同有无数根钢针在反复穿刺。过度催动天工印的后遗症如同附骨之蛆,剧烈的精神刺痛和强烈的虚弱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闭着眼,努力调息,但脑海中那山丘顶端一闪而逝的金属反光,和那模糊的、操纵杆般的轮廓,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

操控者!有人在幕后操控着这些恐怖的机械兽!这比怪物本身更令人胆寒!是谁?神机道?还是…其他未知的势力?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仅仅是这列车上的匠户?还是…冲着他来的?

“墨哥…喝…喝口水…”阿铁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深深的担忧,将一个水囊递到林墨嘴边。他粗壮的手臂上添了几道新的擦伤,但眼神里除了恐惧,更多了一分对林墨的敬畏和依赖。昨夜林墨那如同神助般的一击,不仅摧毁了锈狼,也在阿铁心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林墨就着阿铁的手,勉强咽下几口冰冷的清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灼热感。他睁开眼,目光扫过车厢内。工部那个满脸横肉的低级武官,此刻正脸色铁青地站在破口处,对着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差役咆哮着清点伤亡和损失。匠户死了七个,重伤五个,差役死了三个。损失惨重。

而那几个神机道的眼线,除了刀疤脸后背衣服被撕裂、露出金属鳞甲受了点惊吓外,其他人基本完好无损,此刻正混在人群中,眼神阴鸷地扫视着,特别是林墨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更深的忌惮。昨夜林墨那爆发的蓝白色光芒和一击毙命的凶悍,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武官发泄完怒火,转向幸存者,声音嘶哑而暴躁,“算你们命大!再有半天就到铁壁关了!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到了地儿,自有驻军接手!谁再敢乱跑乱叫,惹来那些鬼东西,老子第一个崩了他!”他挥舞着腰刀,刀锋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列车如同受伤的巨兽,在荒凉的原野上继续拖行,哐当哐当的声响,此刻听来如同送葬的哀乐。林墨强撑着精神,暗中留意着神机道眼线的动向,同时继续尝试用微弱的精神力感应璇玑盘和天工印。印记的悸动依旧存在,但比昨夜更加微弱、飘忽不定,仿佛被什么东西干扰着,或者…那地底的冰冷意志已经远去?

日头升到中天时,一座巨大的、如同洪荒巨兽般匍匐在地平线上的黑色剪影,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铁壁关

幽州边陲第一雄关。巨大的城墙完全由开采自附近黑山的玄铁岩垒砌而成,岩石表面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吞噬光线的深黑色泽,历经无数风霜战火,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暗红色的、仿佛永远洗刷不掉的血锈。城墙高耸入云,厚重的铁汁浇铸的城门紧闭着,如同巨兽紧闭的獠牙。城墙上箭楼林立,黑洞洞的射击孔如同巨兽身上的疮疤,无声地散发着凛冽的杀气。整座关城透着一股沉重、肃杀、仿佛被鲜血和铁锈浸透了的压抑气息。

列车在距离城门还有数里远的一处临时站台停下。站台简陋,只有几座低矮的石屋,周围用削尖的木桩和带刺的铁丝网围出一片空地。一队穿着陈旧黑色镶铁皮甲、手持长矛强弩的边军士兵早已等候在此。他们面容黝黑粗糙,眼神如同岩石般冰冷坚硬,带着边地特有的风霜和漠然。为首的是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的中年将领,脸上有一道从额角划到下巴的狰狞刀疤,眼神锐利如鹰。

工部武官如蒙大赦,小跑着上前,点头哈腰地与那将领交涉。片刻后,边军士兵如同驱赶羊群般,将惊魂未定的匠户们赶下列车,押送着走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铁壁关城门。

踏入关城之内,一股更加压抑、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狭窄而扭曲,两侧是低矮、粗糙的石头房屋,大多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劣质油脂味、汗酸味、马粪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仿佛被风干了的血腥味。行人稀少,个个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此地居民特有的麻木和警惕。街角巷尾,随处可见修补过的城墙痕迹和临时堆放的守城器械——巨大的滚木礌石、成捆的狼牙箭、散发着桐油味的床弩。整座城市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绷紧到了极限。

“都听好了!”负责押送的边军小队长,一个满脸横肉的络腮胡汉子,声音粗粝地吼道,“这里是铁壁关!不是你们京城的花花世界!都给老子夹紧尾巴做人!关内实行宵禁!入夜后,除了巡逻队,任何人不得在街上走动!违令者,视同细作,格杀勿论!”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匠户们,“你们住的地方,在城西匠营!工部的人会跟驻军交接你们探掘地宫的事务!都给老子老实待着!别惹事!”

队伍被驱赶着,穿过压抑的街道,走向城西一片更加破败的区域。低矮的窝棚连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炭燃烧的硫磺味和金属冷却液的刺鼻气味。这里便是匠营,关内匠户和随军工匠的聚居地,条件比京城的匠户坊更加恶劣。

交接的过程简短而粗暴。工部那个武官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待,草草将名册和一份盖着官印的文书塞给驻军的一个文吏,便带着幸存的差役,如同逃离瘟疫般匆匆登上了那列伤痕累累的铁甲龙,头也不回地驶离了铁壁关。

匠户们被随意地分配进几间挤满了通铺的大窝棚。林墨和阿铁分在一起。窝棚里阴暗潮湿,弥漫着汗臭和霉味。疲惫和恐惧让大部分人一倒下便昏睡过去,发出沉重的鼾声。

林墨却毫无睡意。巨大的危机感和寻找线索的迫切感压过了身体的疲惫。他示意阿铁留下休息,自己则强打精神,悄悄溜出了匠营。他需要信息,关于地宫,关于这座关城,关于昨夜袭击的真相,关于…星纹钢!鲁七的图谱上,修复灵枢所需的关键材料之一!

铁壁关的街道在午后显得更加死寂。林墨裹紧衣服,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好奇的年轻匠户。他专挑人迹稀少的小巷行走,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有用的信息。几个缩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兵油子,正用浓重的幽州口音低声交谈着,话语中充满了恐惧。

“…又失踪了三个…就在离地宫入口不到五里的哨所…”

“…邪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点血迹都没留下!”

“…听说了吗?前天夜里,守东边望楼的王麻子,硬说看见地宫那边有‘铁傀儡’在走动!那玩意儿,前朝留下的鬼东西,都锈了几百年了,能动?”

“…呸!什么铁傀儡!我看是前朝那些死不干净的余孽在装神弄鬼!妈的,阴魂不散!”

“…管他是什么…那地方邪性!吃人不吐骨头!听说…深处有‘会自己动的铁疙瘩’…还有‘吃人的光’!被那光照到,人就…就化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妈的…这次征调这些嫩娃娃进去…怕是…唉…”

老兵的交谈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林墨的耳朵。“会自己动的铁疙瘩”——是像锈狼一样的机械兽?还是更恐怖的东西?“吃人的光”?那是什么?林墨的心沉甸甸的。幽州地宫,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莫测。

他压下心中的寒意,继续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铁壁关的“黑市”并不难找,它就隐藏在主街背后一片如同垃圾场般混乱的区域。这里没有固定的摊位,交易都在阴影中进行。破碎的盔甲片、豁口的刀剑、磨得发亮的箭头、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护心镜…甚至还有一些明显带着军用制式标记、但已严重损毁的小型机括弩零件和能量晶石碎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铁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卖家大多是些眼神闪烁、面目凶狠之徒,买家则形形色色,有驻军士兵,有刀口舔血的佣兵,也有像林墨这样试图寻找“特殊物品”的人。

林墨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一个个或明或暗的“摊位”。他需要的不是武器,而是材料——星纹钢!那种天然带有银灰色星状纹路、兼具极高韧性与能量亲和性的稀有金属!鲁七的图谱上标注得清清楚楚,那是修复灵枢、补强其结构的关键!

时间一点点流逝,希望如同指间的沙粒。他询问了几个看起来消息灵通的“掮客”,对方要么一脸茫然,要么报出一个天文数字,明显是把他当成了不懂行的肥羊。就在林墨几乎要绝望,准备放弃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里一个毫不起眼的、用破油布铺着的小摊。

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裹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羊皮袄,缩在阴影里打盹。摊位上杂乱地堆着一些锈蚀的齿轮、断裂的轴承、几块颜色暗淡的矿石,还有一些…沾着泥土的、形状怪异的兽骨和牙齿。

吸引林墨注意力的,是压在几块普通铁矿下面、只露出一小截边缘的一块金属。那金属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青黑色,但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暴露的边缘上,赫然浮现着几道极其细微、如同天然生长上去的、银灰色的、星芒状的纹路!

星纹钢!

林墨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强压住激动,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蹲下身,装作随意翻看那些矿石和兽骨。他拿起一块普通的黑铁矿掂量着,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定了那块星纹钢。没错!就是图谱上描绘的纹路!虽然只有巴掌大一小块,但却是货真价实的星纹钢!

“老丈,这黑铁矿怎么卖?”林墨故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那块星纹钢。

打盹的老头睁开一只浑浊的眼睛,瞥了林墨一眼,又看了看他指着的普通黑铁矿,懒洋洋地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三钱银子。”声音嘶哑。

林墨心中了然,这老头显然不识货,把星纹钢当成了普通矿石。他正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那块宝贝弄到手。

突然!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死亡威胁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瞬间浸透了林墨的骨髓!

神机道!是那些眼线!他们盯上自己了!就在这黑市!

林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天工印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预警!他猛地回头!

只见人群之外,隔着几个摊位,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神机道眼线,正如同鬼魅般站在那里!冰冷的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锁定在林墨身上!他的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插在怀里,但林墨毫不怀疑,那里面藏着致命的武器!另外两个眼线也在不远处,正不动声色地朝这边包抄过来!

该死!被发现了!

林墨脑中警铃大作!他必须立刻脱身!硬拼是死路一条!他猛地站起身,顾不上那块星纹钢,准备撞开旁边的人强行突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旁边一个贩卖劣质火油的摊位,不知为何,一个陶罐突然翻倒!粘稠刺鼻的火油瞬间泼洒出来,流了一地!

“哎哟!我的油!”摊主惊叫起来。

人群瞬间一阵骚动!附近的人下意识地躲闪避让!

混乱中,一个身影如同游鱼般,极其巧妙地借着人群的推挤和火油泼洒造成的短暂混乱,瞬间贴近了林墨的后背!

林墨悚然一惊!刚想反抗,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进他的耳朵:

“地宫是陷阱,他们在找‘钥匙’…”

林墨浑身剧震!钥匙?灵枢?还是…天工印?!

那声音毫不停顿,带着一种急迫的警告,继续低语:

“…别信钦天监的灯!”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个紧贴着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借着人群的又一次推搡,瞬间消失在林墨身后,融入了混乱的人流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缕极其淡薄的、混合着草药和硝烟的奇异气息。

林墨猛地回头,只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兜帽旧袍、身形略显佝偻的背影在人群缝隙中一闪而逝,迅速消失在一条狭窄的岔巷深处,快得如同幻觉。

黑市的嘈杂瞬间回归。摊主还在为打翻的火油咒骂,人群依旧混乱。刀疤脸眼线隔着人群,冰冷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林墨,但似乎被刚才的混乱和那个神秘人的出现干扰了瞬间的判断,没有立刻动手。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墨的后背。

陷阱?钥匙?钦天监的灯?

神秘人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他纷乱的思绪。他下意识地看向黑市入口的方向——那里,街道的拐角处,一盏造型古朴的八角琉璃宫灯静静地悬挂在屋檐下。

灯没有点燃烛火。

然而,那琉璃灯罩内部,正自行散发着一种极其柔和、极其纯净的乳白色光芒。光芒温润如水,圣洁得不似凡物。

观星灯!

铁壁关内,竟然也有钦天监的观星灯!

老掌柜和神秘人双重警告的话语瞬间在脑海炸响!林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他再也顾不上那块近在咫尺的星纹钢,也顾不上刀疤脸那冰冷的注视,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如同受惊的兔子,撞开身边的人群,朝着与匠营相反的方向,仓惶地、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最近的一条漆黑小巷!

他要逃离那盏灯!逃离那道仿佛能洞穿灵魂的、非人的注视!这铁壁关,这幽州地宫,比他想象的,更加波谲云诡,杀机四伏!